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10726400000030

第30章 灵魂的声音

宋晓杰

在我的生命里,在思想深处,一直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左右着我,让我在懒惰的时候猛然醒悟。这就是灵魂的声音吧。

与文字结缘大约有十五六年的时间了,这其间的光阴是如何地匆匆啊。但我想那绝不是日月单纯的累加,更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变幻而鲜活的,都呈现出螺旋式的上升和阶梯式的递进。从文字到文字,从心灵到心灵,我像一位虔诚的信徒,沿着朦胧而清晰的轨迹,在朝圣的路上慢慢地秉烛前行。

曾经有人问我,十五六年是一笔多么大的本钱啊,况且又是人生中最金质的时光。如果用这样的时间去做些别的事情,该是如何的结局呢?或许我早已成为一个人前人后令侪辈敬仰的学者;或许早已挖出属于自己的金矿;或许早已颐指气使,人前显贵,骜里夺尊。每当想起这些,我就会下意识地摸摸不干瘪、但也不饱满的衣袋,心中掠过一丝羞涩。也许文字不是我最潜质的能力,不是我寄生于世间最精锐的刀斧和衣钵。但是,它肯定是我展示自己、表达自己最有力、最准确的方式。就像我有许多精灵鬼怪的孩子,而我只喜欢其中不太俊,也不太丑的那一个。这完全凭着我的性情和爱憎。

六月的某一天,与任何一天毫无二致,我平静地分捡着稿件,忽然间就想起了丘特契夫的诗歌“别声响”。我不分良莠不懂深浅地爱着诗歌。但是,从古到今,从国外到本土,能够行云流水般吟咏出来的诗歌是那么少之又少。在任何懂诗和不懂诗的人面前,我的心里都是那么虚空,我不愿意轻易地提及与诗有什么渊源,仿佛它是我最疼爱而又最不争气的那个孩子,我在痛心的同时,仍执迷地不断付出我的情感。那天,丘特契夫没有任何声响地出现了,我感到心像细柔的沙滩一般。洁白的浪花有韵致地涤荡,涌起,退却,然后有大大小小的卵石清晰地呈现,辨得清指纹一样的纹路:

别声响,你怎能表白自己的思想?/别人怎能理解你的思想?/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体验,/一旦说出它就会变样!/就像清泉喷出会被弄脏,/怎能捧起它喝个欢畅——别声响!

这些质朴的诗句像清泉一样汩汩流淌出来。语言是思想的花朵,然而,哪些花朵是你最钟爱的呢?它们像岁月沉积下来的往事或者盐,以停留的方式行走在你的血脉中、生命里,挥之不去。它们不奢侈、不计较,宁静地占据心灵的一隅,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张望,忠诚地等待着你的光顾。一种持久的凄然美丽的等待。我便在那强磁场的引导下不断地回头,不管走出多远,总有一个不期的时刻前瞻和回望。像不像一种宗教。回到家里,我翻出十几年前抄写丘特契夫的笔记本,把他的《别声响》反反复复地读了许多遍。然而,今天,当我拿起笔来写到它时,它却像个被轻轻吐出的气息一样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我忽然想到,它的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是不是如魂灵的隐约一般呢?

又是一个寂静的午后,在随意的翻阅中,我欣逢俄罗斯诗人伊·蒲宁的《轻盈的气息》。我被诗一样轻灵、飘逸的语言之下隐藏的沉重深深地吸引了。这本是一篇描写中学生情感纠葛的小说,但蒲宁充满情趣的笔调却营造出了诗意的氛围,似乎琐碎的描写中,流动着人物内在情感的潜流。故事的内容在女中学生奥利娅被哥萨克军官击毙中结束,但在文章的结尾却采用了一个看似平常而平静的收束——奥利娅与女友的对话。“我从爸爸的一本书中看到一段话,谈一个女人怎样才算得上是美丽?书上说,她要有:沸腾的焦油一样的黑眼珠、像夜一样黑的睫毛、苗条的身材、比一般人长的手指、纤小的脚、丰满适度的胸脯、圆得恰到好处的小腿肚、颜色如贝壳一样的膝盖、一对削肩——最主要的要有轻盈的气息!我恰恰就有这样的气息。你听,我是怎样呼吸的。”我屏住呼吸,仿佛感受到了一个天真、无辜的女孩如兰的呵气。支撑着她无所顾忌地所作所为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一种区别于他人的轻盈的气息。宿命的光辉。灵魂深处的气息毁灭了她,也造就了她。那气息是她命运的伏笔和归依,是一片静静地等待着被引燃的磷火。看完那篇小说,我唯有忧伤、淡淡的然而又是被击碎般的忧伤。轻灵之下的沉重、短促过后的绵长,慷慨地奔赴,无畏地摧毁。我听到了轻盈深处不屈的魂灵的颤动,如丰腴的玉兰在氤氲芳菲,如木棉在枝头照耀。我长久地凝眸与回想,揪心而不安。这是不是与文字有关系。

还有迟子建的《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在辽宁文学院干净而简洁的宿舍里,在颤栗与感动中我读完格里格海,不觉有沉沉的叹息和莹莹的泪滴溢出。我的心始终浸泡在恐惧和美妙之中,像面对一种诱惑,害怕看见,又不断地偷眼去看,我无处逃避。拒绝不了的占据在一个个伤口上撒满甜蜜的盐。它肯定不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作,肯定也不是迟子建的代表作,但是,简约、明净的文字背后,娓娓道来的故事却让我说不出地快慰,那种纵里寻他千百度的不期而遇,令我的心头紧缩着疼痛。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中最朴素而沉静的契合,没有任何附加和预谋。泥土的味道流畅地飘来,让我的心灵分外地服帖与安稳。一种遥远的期待。那是属于谁的一缕阳光掠过,带着独有的重量、质量、深度和力度。我无言地承接。

我常常望着书柜上林林总总的书籍出神。至今为止,仍有很多自己的书还没来得及读。这样的书越多,负罪感和内疚感越是强烈。我喜欢在万家灯火依次泯灭的夜晚,点一盏萤灯,一把椅、一张桌、一页纸、一支笔,坐拥百城、纵横驰骋,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如全世界最奢华的富翁,如最忠贞不贰的妻子,细腻地享用着宁静的一切。哭哭笑笑,或者波澜不惊,自成格局,自成一体。一种多么低廉,又是多么昂贵的奢求。我独自就能完成金戈铁马中的厮杀,瑰丽云霓中的幻游。我就是自己的前辈和子孙。

一定是灵魂深处那个声音让我穿过烟尘,穿过风雨,在那条兰藤葛蕨簇拥着的羊肠小道上,不断地驻足,不断地前行,并一路执着地走下去。尽管每一步都是那么微小,但我毕竟小心而真诚地走过。

肯定有一个声音在我的体内驻留,靠吸食我的时间、骨髓和血液存活,但我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