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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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冰灯

迟子建

冰是寒冷的产物,是柔软的水为了展示自己透明心扉和细腻肌肤的一场壮丽的死亡。水死了,它诞生为冰,覆盖着北方苍茫的原野和河流。

我出生在漠河,那里每年有多半的时间被冰雪笼罩着,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是司空见惯的。我外婆家的木刻楞房子就在黑龙江畔,才入9月,风便把树梢经霜后变得五颜六色的树叶给吹得四处飘扬,漫山漫坡落叶堆积,斑斓奇丽。然而这金黄深红的颜色没有灿烂多久,雪便从天而降,这时节林中江面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奔腾喧嚣的黑龙江似乎流得疲惫了,它的身上凝结了厚厚的冰层,只有极深处的水在河床里潜流着。那时候冰上就可以打爬犁,用鞭子抽陀螺玩,当然还可以跑汽车。水在变成冰后异常坚硬,它的负载能力极其惊人。这时节我们还用冰钎凿开冰层捕鱼,将银白的网撒向鱼儿穿梭的底层的水域。撞网的鱼总是络绎不绝。

在水源枯竭的漫漫寒冬,人们曾凿冰放到缸里融化,使之成为饮用水。而将冰做成一盏盏灯,不知是谁最先发明的。总之人在利用冰满足了物质需求之后,理所当然便有了审美的要求。我最初见到冰灯是在童年记事的时候,当然是过年的时候了。人们用韦得罗(俄语音译,意谓小水桶,一种底小肚大、横面切断呈梯形的盛水用具)装满清水,然后放到屋外的寒风中让它冻成冰,未等它全部冻实,便将其提回屋里,放到火炉上轻轻一烤,冰便不再沾连桶壁,再从正中央凿一小小的圆洞,未成冰的水在桶倾斜时汩汩而出,剩下一具腹中空空、四面冰壁环绕的躯壳,那便是冰灯了。除夕,家家户户门口的左右两侧都摆着冰灯,它们体体面面地坐在木墩上,中央插着蜡烛,漆黑的夜里,它们通身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宁静和光明,那是每家每户渴望春天的最明亮的眼睛了。

北方的百姓如今过年仍然沿袭着这一古老的习俗,在吃热气腾腾的团圆饺子时,屋外干冷的空气中绽放着睡莲般安详的冰灯,它的美丽和光明曾温暖了我寂寞的童年时光。

离开大兴安岭后,我来到了哈尔滨。一到冬天,这座有典型俄罗斯情调的城市便开始筹备一年一度的冰灯游园会了。人们在冰封的松花江上切割下一块块巨大的冰,然后用吊车弄到岸上,再由卡车运至兆麟公园,接下来便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冰雕艺术家施展才华绝技的时候了。他们在园子里竖起了一道道晶莹剔透的冰墙,然后在各个角落雕出了狮子、老虎、雄鹰、孙悟空西天取经、天使、长城、荷花、宫殿等等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冰雕作品。冰雕里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一到夜晚,那些灯亮起来,那冰因此而变成了嫣红、橘黄、天蓝、浓翠、浅粉和深紫。来自各地的观光游客就纷纷涌向那里。

我也去看了冰灯。公园里人潮涌动,照相机的闪光灯闪烁不休,千姿百态的冰雕作品妖娆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走上一条长长的冰墙筑成的走廊,我摘下手套,用温暖的手去抚摸冰墙,寒冷透过肌肤浸润着我的整个身心。我的心竟悚然为之一抖。我抚摸的是松花江的冰,这玲珑剔透的冰是松花江水失去呼喊后沉默的结晶。这是沦陷时那曾经被鲜血浸染的松花江的水吗?这是遭受现代工业文明污染后的松花江的水吗?这是那负载过无数苦难的岁月之舟的松花江的水吗?它是如此冰冷、凛冽而断肢解体地把那晶莹和单纯展现给观众,它那么虚荣地把河床底层淤积的泥沙和碎屑给摈弃了。它的红色是彩灯装点的结果,而不是沦陷时人民惨遭日军屠戮陈尸松花江的那种血腥之色了;它的黄色也是彩灯装点的结果,而不是连年来遭受严重污染、水患纵横的松花江浊黄的水流了。如果说松花江是多么慷慨大度地把轻盈和美浮托给了世人,莫如说松花江是多么脆弱和公正:它的脆弱在于它无法拒绝世人羡美的心态;它的公正在于它只展现瞬间的美,当春风拂动大地的时候,再美的冰雕也会化成空气和水,消失在广阔的土地和茫茫的宇宙之中。

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人们点起冰灯是为了驱散沉重的黑暗;而在人烟稠密被灯火笼罩着的城市,人们之所以不让冰灯呈现本色而装饰起各种彩灯,是因为城中已经没有真正的黑夜可言,人们只能把美寄托给多彩的光焰。而绚丽的色彩永远抵不上一种本色更为经久不衰。

从冰灯乐园出来,我的心中矗立的仍然是二十几年前漠北家门口的那两盏冰灯:它那寂静单纯的美对我的诱惑和滋养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