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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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思索三毛之死

秦牧

台湾女作家三毛一月四日突然自杀身亡。

由于三毛不仅在台湾、港澳、海外拥有读者,在中国大陆也是影响不小的,因此感到震惊的大有人在。

我认识三毛,和她有过一些交往和几次倾谈,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起先是悚然一震,过后是久久地黯然神伤,沉痛惋惜。接连好几天,我都萦念不已,总一直在默默思索着:“她为什么要自杀?”

近些年来,由于台湾海峡两岸关系有了松动,前景初露曙光,我在国内外许多场合,少说点也接触过十多位台湾作家,他们当然各有长处,但是我应该说,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三毛。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思想有什么特别深刻之处,或者身世具有传奇色彩,而是因为她的聪慧、热情、善良、奔放。而且,她的作品也很有特色,文字相当潇洒,她是奉行写出真正具有个性的文章这一原则的。这使她的作品形象饱满,感情真挚,妙语如珠。因此,她写的虽然常是身边琐事,并不是什么“重大题材”,却依然具有魅力,撼人心扉。

一九八五年我到新加坡的时候,认识了三毛。那一年年初,新加坡举办第二届华文文艺营,邀请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几位华文作家,还有美国的,马来西亚的华文作家参加。我们这儿应邀的是萧乾、姚雪垠和我。这次集会之前,我们评审了当地的征文作品,萧、姚看的是报告文学和小说,我看的是散文。台湾的三毛评审的也是散文,因此她和我同在一组。大家住在阿波罗饭店的高层楼房里,我和三毛的住房斜对门,因此常有倾谈。

华文文艺营的开幕式上,被邀请的各地作家面对群众,坐成一列,轮流介绍自己。我和三毛刚好坐在一起。她大眼睛,面孔圆圆的,长发披肩,手上戴着银镯,显得相当热情洒脱。她的衣服很漂亮。此后几天,我见到她几乎天天更换着穿,有时是全白的,有时是全黑的,喜欢穿一种有吉卜赛风味的长裙。看来她是相当注意衣饰的,而且她本人就有点吉卜赛女郎的风采。

那天的集会上,各人对自己的介绍词都很有风趣,三毛说她喜欢以文会友,大家进行的艺文活动多了,就可以减少许多无谓的纷争,不会东家长,西家短讲人闲话。她的话虽然是随便聊聊性质,但也表达了渴望人们和谐相处的朴素理想。她的声音很好听,我发觉在座群众对她都表现得相当亲切。新加坡的报纸喜欢讲幽默,常常给来宾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第二天,报纸上对抵埗的华文作家的发言,逐个加以评点。我记得报道中说三毛“娇声娇气”,这当然也是一种善意的调侃。集会中许多人都直呼她的名字:“三毛!”而加什么“女士”、“小姐”的称谓,可见大家对她是相当熟落的。

征文得奖者的名单,是由评委投票加以表决的。事后,我和三毛谈起,才知道对散文组的征文,我们所投的选票基本一致。这使我们谈得相当投机。

一天,在一个讨论报纸文艺副刊作用的学术研究会上,三毛和我又给主办方编在一起,两人仍是邻座。她突然主动向我介绍起自己的身世来,措词十分简洁扼要,在短短十分钟间就勾画出一个轮廓。她说:“我的原名叫陈平,和汉朝那个著名的丞相陈平的名字相同,台湾的青年很崇拜我,差不多普遍把我当做偶像。我的父母很爱我,中学课程我只在学校读了一点点,其他都是父母在家里亲自教我的。在台湾文化大学学习后,我到西班牙去留学,学的是哲学,以后又到德国学德文,接着我又到美国研究陶瓷。我读起书来是很拼命的,时常一天读十几个钟头,因此,到德国时,我在很短的期间里就掌握了德文。我爱游历,爱流浪,小时看到《三毛流浪记》那样的漫画,后来就把‘三毛’两个字用来做笔名了。我读过一本美国的地理杂志,里面有篇文章描绘了非洲撒哈拉沙漠的风光,我就发誓一定要到那儿看看,后来果然去了,并且和一个西班牙潜水师荷西结了婚,可惜后来他在一次事故中死了。我现在仍是一个人过活,在台北文化大学教书,是副教授。我是舟山人,在四川出生。我多么想回大陆看看呀,但是,现在没有这个可能。”

我说:“你迟早会有机会的。像你这样气质的人,对许多事情会很容易了解的。”

三毛在开会以外的时间,抽烟抽得很凶,姿态熟练,一支接着一支。她对从大陆去的我们几个人都很热情亲切,谦虚地称我们做“老师”。在那次研讨会上,我发言以后,她突然递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十分客气地写了“听君一席话……”等十个字。我看后,深深点头为礼,并且笑了一下。这个场面竟给当地记者摄下来了,隔天照片登在报纸上,附加了这样的注释:“三毛给秦牧讲了一句什么话,你看他们都笑了。”

但是,三毛是一个很神经质的人,还经常闹病,在那几天里,她就接连生过这样那样的小病。一次,有人送来一本大纪念册,要来访者逐一题字,我写好后,送到三毛房间,敲了好一阵子的门,她才出来,神情憔悴,说明她正闹胃病,仿佛不胜病魔折磨的样子,和在会场上的容光焕发,几乎判若两人。

在我们临离开新加坡前夕,华文文艺营的主持人举行告别宴会,会上,出现了一件感人的事。三毛向姚雪垠说:“姚老,我们明天就要分别了,你亲亲我吧,就当做大陆父老那样亲我吧!因为我是不可能回去看看的。”姚雪垠感动得当众亲了她的脸颊,吻时,三毛泪流满面。记者们纷纷举起摄影机,三毛想掩脸避开,姚雪垠说:“三毛,不用避开,让大家拍好了。”三毛默然同意,于是那幅动人的照片就给拍摄下来了。那天晚上,我因为被邀去参加另一个宴会,没有在场,回到旅馆时,姚雪垠告诉我这件事,感动得老泪纵横。返抵香港时,他和来访的文学界友人再谈此事,大家又都泫然泪下。因为这是牵连到祖国统一大业的一件震人心弦的事。当时,姚雪垠写了一首诗,提及此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大漠荒凉留倩影,神州壮丽负平生。忽然痛洒炎黄泪,碧海苍山无限情。”至于那幅动人的照片,后来终于给登在海内外的许多报纸上了。

三毛又是一位大旅行家,她先后到过五十九个国家,现在各地旅游风气都很活跃,经历丰富的女旅行家,所在多有;但是像三毛那样跑过这么多国家的,还是我生平所仅见。例如:新加坡很著名的一位女旅行家,到过的国家,也不过四十七个罢了。

我在这里,不仅是追忆往事而已,也记述了三毛给我的“第一印象”。其后,我多读了她的一些作品,由于时移势易,她终于回到祖国大陆观光了,我又读到有关她在这方面行程中的信息,它们都加深了我的这个第一印象。

她是聪慧、善良、热情、真挚、敢作敢为的,同时,又是好胜、神经质、容易哭泣感伤、率情任性的。她的生命之舟经常在感情的波峰浪谷间颠簸,一下子高高兴兴,一下子又陷进了悲伤的深渊。因此,她从小到大,经常有自杀的念头。在这次自杀身亡之前,她已经自杀过两次,不过都被救活过来。

关于她的热情,从她小时看到张乐平的漫画后来就给自己起了“三毛”这样的笔名,到以后来访问上海时认张做干爹,死前写信给张时,在“爸爸”两个字上都画上了一颗心形标记等事就可以看出来。从她的许多侠义行为,以及当众请姚雪垠吻别她一事也可以得到印证。

关于她的敢作敢为和拼命精神,从她到德国学德文的时候,一天念十六小时的德文,九个月就取得德文教师资格,或从她经常从夜里写作到天亮,每月常看几十本书等事情中也可以看得出来。

她的感情极其容易起落,因此经常流泪。未婚前荷西把她的照片放大了张贴在房间里,她看了感动得流泪。婚后,荷西出去工作,她在家里感到寂寞,也悲伤流泪。荷西死后多年,提起往事,她更是流泪。在许多别离场合,她常流泪。她到大陆各地,受到款待,更常流泪。她编的电影《滚滚红尘》,合作者许多人得奖,她希望得到的“最佳剧本奖”落选,她又流泪……

我想:三毛的这类行为,已经为自己的性格画出了一个轮廓。

她的母亲说她从小“极端敏感和神经质……个性偏执……极端善良……”这是完全可信的。

三毛以妇科小病,深夜在医院浴室里用丝袜自缢身亡,大家听了很震惊,她的家人却反而显得比较平静。此中道理,值得索解。

有人说:三毛之死是一个谜,我并不这样看,世界上只有尚未了解的事,并没有不可捉摸的事。她在感怀身世,疾病缠身,碰到挫折,精神困顿的情形下,一下子感情跌进了冰窖,哀伤不已,忧来无方,加上平素常有自杀的念头,走上这样的道路并不是不可解释的。

三毛说过她对写作“并没有什么使命感”,“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做一个家庭主妇”……如果她不是这样啊……

她有大量优点,但是稍微缺少一点坚强和豁达,也缺少一点使命感。一株较大的树,是需要有较深的根系的。

我写下这些,既以之悼念、惋惜这位台湾著名女作家,也抒发自己的一番感慨,一点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