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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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永生羊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叫做北塔山的地方尽管不被人知,但在牲口的世界里却是名声在外。每年初冬,数以千万计的牲口从阿尔泰山西边经北塔山迁徙至阿尔泰山东边的沙地中去过冬;冬末,又从阿尔泰山东边的沙地经北塔山迁徙至阿尔泰山西边广阔的夏牧场去度夏。它们一年两度大举迁移,让北塔山一次次天地苍茫,旧年尘土飞扬。北塔山的记忆也就总是从时空深处溢出来,又流向另一段不可预知的时光。在北塔山上,如果一只麻雀目睹了一次大迁徙,一生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在一支浩大的迁徙队伍前,它的旅程不过是飞过了一片飞尘。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时间与生命好像是永远不可预测的——在一只麻雀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刻,迁徙的队伍中竟也常常伴随着一个牲口的死亡。生存之路,万里迢迢,走下去,才是尽头,如果走不动了,只好躺下,路到此为止。

我的绵羊萨尔巴斯,正是这样的一个落伍者。

那一年初冬,羊群又到北塔山,萨尔巴斯便走不动了,不得不被它的主人留在我们家。

那牧人说:萨尔巴斯天生就是一只弱生的淘汰羔子,若不是阿勒泰夏牧场的水草好,它很难活到秋天。瞧它,弱生毕竟是弱生的!从夏牧场下来没有多长时间,它的体力就已经抗不住跋涉的劳顿。看它现在的模样,肯定走不到沙地,所以既然到了北塔山,索性留下它,免得死在路上废了!不过,好好饲养一冬,或许到明年开春还能会上点膘。如果是那样,来年青黄不接之时,你们一家好日子便不成问题,不愁吃不到荤腥了。

牧人向我父亲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左手上的几根残指在萨尔巴斯瘦弱的脊梁上轻轻划着,好像在抚慰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子。而萨尔巴斯竟也乖乖地站在牧人的膝盖旁,微闭着眼睛,好像知道自己弱生在世是一件非常无奈的事情。

在那边的一个山坳里,与萨尔巴斯同行的羊群中有一只领头羊叫了几声,牧人的马闻声抬起了头,将两只耳朵竖起来,咴、咴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萨尔巴斯受到感染,略有所动,但它没有向那边张望,反而低下了头,只作反刍。

牧人说完话,把萨尔巴斯推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就弯下腰,很世故地在它松垮垮的胸脯上摸了几下,看它究竟弱到了什么地步。不一会儿,父亲又直起身体,拍拍手,然后把它推给了我。父亲把萨尔巴斯推给我的时候,我一眼看见他眼里有几分戏谑的神色。他把那股戏谑神色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那个牧人笑道:真是巧死了,你的淘汰羔子是一只羊萨尔巴斯(黄毛),正好我家也有一个萨尔巴斯(黄毛),虽然算不上淘汰的,但它老实得也跟一只淘汰羔差不多。

于是,那牧人便向我父亲附和道:那就交给你家的黄毛丫头好了。二黄黄在一起,错不了!

两个大人说话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萨尔巴斯很专注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它如此这般落魄到北塔山来其实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而我父亲的话恰好提醒了它要找的那个人是我。奇怪的是,几乎就是在它看我的那一刹那,我猛然得到了一个启示——我和这只名叫萨尔巴斯的绵羊相识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几个世纪以前,这个萨尔巴斯就是一个羊身,我是一个黄毛丫头。我们曾一起走过很长的路,上过很多的山;曾喝过同一条山溪的水,呼吸过同一座山的空气。我们还曾约好要在几个世纪之后在这北塔山上邂逅相遇,向世人证明,这个世界真正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生命与时空。

我感到自己有些激动,便轻轻地走过去,向萨尔巴斯伸出了手。它也把鼻子伸向我,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吻了一吻,然后又轻轻地舔了一舔。在它舔我的手心的时候,我感觉它的生命热热乎乎地落在我的手心,又传到我的肌体里。我意识到,我的这一辈子,能与一个动物彼此相致生命的问候,只有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父亲和那个牧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他们俩坐在一堆木头上聊天,脚下踩着那年秋天第一场雪留下的残片。深秋的太阳把一层微弱的红光涂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又把我父亲的影子落在那几根木头截面的年轮上。那些木头已被风干,年轮裂了,一副残垣断壁的样子。父亲和那个牧人说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嘿、嘿、嘿”地笑出了声音。那声音传过微弱的秋光,撞在我和萨尔巴斯的耳朵里。萨尔巴斯看了我一眼,然后佯装咳嗽,从它的羊肺里笑了一下。我知道它的意思是在说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惜的是,一个人能笑出声音的时光毕竟太短暂了。

然后,我就带着萨尔巴斯来到我们家的小羊舍旁。

那羊舍实际上是一个很不错的小房子,是我和父亲夏天盖的。那时候我们家还有一只秃顶山羊,后来山羊被我父亲宰了,我们吃了它的肉,把它的骨头扔进垃圾堆里,我母亲用山羊皮做了一个垫子,放在炕上。羊舍没有窗户,有一个门,门上有一个铁门把子,我打开门,萨尔巴斯自己走了进去,低下头,认真呼吸着山羊留下的气息。我看见了它的四个尖尖的羊蹄踩在地上,有力地支撑着它的身体。

那天晚上,我去给它下料,打开圈门,扑面而来的已不再是山羊的气息,而完完全全是萨尔巴斯的气息了。那个时候,天上已经有很多的星星,西天月色惨淡得只剩了半个月牙。在朦胧的暮色中,我和萨尔巴斯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说,上弦月偏西,预示着一个漫长的寒冬。

果然,那年冬天气候异常寒冷,寒流不断经过北塔山,扑向南边的准噶尔盆地。我去给萨尔巴斯下料,手好几次都在开门的一刹那冻在羊舍的门把上。我父亲说萨尔巴斯真是命大得很,这样的坏天气,大牲口姑且难以受用,就别提它这种淘汰羔子了,谁知那些去了沙地过冬的牲口又有几个可以生还。这话颇令我反感,我知道,萨尔巴斯并没有为了苟活才来到这个世界,它来到我们家肯定是要告诉我一个道理,否则它早就路死野地了。这个道理也许是几个世纪以前它就想告诉我的。但是,我这个人总是天生缺乏悟性,多少个世纪过去了,我的每一次降生都以无知开始,又以懊悔告终。而且自我有此生以来,我和它天各一方,所以,路羊皆知的北塔山是我们必然要相会的地方。在这个寒冬里它只是要在小羊舍里沉默几日罢了,因为答案不在冬天。我敢断定,在萨尔巴斯的眼里,冬天只会图解现实,冬天的道理与法则再严酷也永远只是一味地苍白,寒冷,单调,缺少表现力,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谁想领悟冬天的道理,只消到野地上冻一阵儿自然会乐天知命。

既然这样,我也应该像萨尔巴斯那样好好地待在圈里,等待冬天过去。

经过大半年的等待之后,萨尔巴斯已经完全进入了壮年,它坚强地熬过了冬天,而并没有死掉。回阿勒泰夏牧场的羊群又经北塔山时,那个牧人甚至没有认出它,也没有认出我。他向我父亲笑道:好笑,我记得你说你的黄毛丫头老实得像一只淘汰羔子,莫非她真的变成一只淘汰羔子了。牧羊变羊,牧牛变牛,牧马变马,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牧人的话说得我心里有一些温暖,那些日子里,我确实觉得自己有一点像羊。像羊一样低头走路,低着头站在阳光下,不理会旁边的事。邻居家的女主人甚至拿我当样板说给她的女儿们,说我像羊一样性格乖顺,女孩子就应该这样。其实,他们只是被我做的假象欺骗了,我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只羊呢。我之所以像羊一样,是想与萨尔巴斯靠得近一些,以便聆听它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一点也没有记错,那一天是星期三,是1972年6月21日,夏天。那天老师们要参加活动,学校没有上课,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带着萨尔巴斯去湿地下游转转。

我一向喜欢星期三这个日子,在这一天,我的心情总是最好的。那天早晨,我的好心情被映在窗户上的朝霞唤醒。我睁开眼睛,几只麻雀从我们家窗前的电线杆上扑棱棱地飞进了东天的满天红霞。我穿上衣服,喝过早茶,来到羊舍,萨尔巴斯好像已经等我很长时间了,没等我走近就率先走开去,就好像不是我带它,而是它要带我一样。

我们走到了湿地上,踏过一片开着小黄花的绿地,一座小小的山涧水坝,一条松软的田埂,一所牧人家过冬用的木头房,和一座高高的断崖。牧人家已经去了夏牧场,门窗都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在湿地上,我们看见一些白色的蝴蝶和长着翅膀的红蚂蚁上下翻飞;在小水坝上,我们看见有几个小男孩脱光了衣服在嬉水;在田埂上,我们看见一只很大的老鼠迅速穿过杂草;在木屋旁,杂草正茁壮成长,一些草甚至长到了木屋顶和墙壁上,一条被主人抛弃的老狗卧在一口破食盆旁守着空房想心事;在那座断崖下,我们还看见了一头老牛在崖下的阴影里安详地吃草……

萨尔巴斯又向断崖的下边走了一段路,在一片不大的开阔地上停下不走了。我有些纳闷儿,这片开阔地实际上是一块盐碱地,除了一簇簇芨芨草,几乎没有草,平时很少有人畜到这里来,连老牛到崖下都不往前走了,小山沟上边湿地上的水到这里也不往前流了,而是渗进这片开阔地松软的土质中,把白色的盐碱留给风吹到开阔地下边的大戈壁。

但是萨尔巴斯还是埋头吃起来,它大概是在吃芨芨草。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些百无聊赖,也拔了一根芨芨草,放在嘴里,一边瞎嚼,一边看头顶无边无际的蓝天。我想,萨尔巴斯毕竟是一只羊,我也毕竟是一个人,一个人又怎能完全猜透一只羊的心思,这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这样在湿地断流的地方坐了很长时间,大概是夏至的太阳到达中天的时候,萨尔巴斯来到我的身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我的脸,而我也同时看见在它的头顶上方正有一片白云迅速地凝聚,然后,一阵风“沙、沙、沙”地穿过黑色的旷野,把芨芨草一律压向一边。

萨尔巴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挺起身子,用它的那双忧郁的羊眼搜索了一遍旷野,然后明明白白地对我说:

走!我们到山洞里去躲一躲,山洪就要来了。那一刻它的姿势美丽得像一头警惕的鹿。

在我和它凭借浑身解数跑进一处浅浅的山洞口的时候,乌云已经全面压境,天空完全变成了黑色,大地仿佛燃烧起来,将冲天的火焰送上高空,盐碱地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听到滚雷在黑云深处炸响,一根擎天白光从高天掼下,落在断崖下的那头老牛身上,那老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笨重地倒在地上。然后,天地大雨滂沱,到处都是水。那是我自打记事以来见过的第一场大雨,第一场山洪,第一场大自然的浩劫——老牛遭雷击后,山洪泛着白色的泡沫,散发着一股大地的腥气,汹涌澎湃经过我的眼前,那份湍急和霸气令我瞠目结舌,它竟可以随便卷走它想卷走的任何一样东西。在山洪里,我看见了一棵大树,一根电线杆,一座毡房的天窗,一口铝锅,还有我们经过的那所木屋,甚至还有那条老狗。它在洪流的泥浆中像一片枯萎的叶子,一尊泥塑,忽上忽下地漂着,看不出有任何求生的欲望,而那头被雷打死的老牛却被一块岩石挡着,在激流中翻动,活像在拼命逃生……

山洪持续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天上的云跑到东边去,挂出一抹彩虹,西边一片晴天,太阳明晃晃的。这时我才发现,山洪流到这片盐碱地居然也流到了尽头。在盐碱地下边广阔的戈壁上没有了踪影,甚至连个小水洼都没有留下——一场大水,看似凶猛,原来什么也不是。倒是那片盐碱地依然平平坦坦地躺在山林与戈壁接壤的地方,留住了山洪从上游带下来的任何一样东西,比如淤泥、马具,比如那几个孩子的衣服,和一个完全变成泥巴块的“红梅”牌半导体收音机之类的东西,唯有那条老狗不知去向……

在山洪经过的时候,萨尔巴斯像一名点将的统帅一直站在洞口。

难道它让我等待了一个冬天,想告诉我的就是一场山洪?我希望它能给我一点启示,但是,萨尔巴斯不再对我作任何暗示了。

雨过天晴,我们步出山洞,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后的蓝天,空气被雨水过滤得十分清新,从盐碱地上吹过的山风轻轻地撩起我的头发,一些小昆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在低空中飞舞。我轻松地呼吸着空气,但那头老牛永远也不能再看见这一切了。它躺在那块岩石边上,成了一头泥牛,完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可笑的是,一只老鼠也正面目全非地从一块岩石下探出头来,这么大的水,它居然还活着。我看了一会儿那头牛想,应该把它猝死的事去给场部里的人说说,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件小事。但是,我怎么会料到,有一件更大的事在等待着我。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断崖下的泥沼的时候,一块松动的石头从我们头顶上掉下来,砸在萨尔巴斯的后膝盖上。如果再早一步,在老牛之后猝死的第二条命也许是我。但我免了一死,许多天后,那块坠石竟成了我父亲宰掉萨尔巴斯的唯一理由。因为,那块石头正好砸断了萨尔巴斯的后脚筋,它不能行走了,伤痛的折磨眼看就要使这只体壮如牛犊的阿勒泰大尾羊重新回到它到我们家来前那个落魄的境地中,而我们养壮了它,只有一个目的——吃掉它。

那是山洪过去大约一周以后的一天黄昏,我父亲当着我和萨尔巴斯的面开始磨刀。父亲的刀不大,是一把很普通的哈萨克短刀。但那刀质很硬,从磨石上磨过,磨石都被磨成了灰色的泥浆,父亲就把粘在刀上的泥浆在萨尔巴斯身上擦干净,又去磨下一轮。

我看得揪心,但萨尔巴斯竟对此无动于衷。

我心里一次一次演绎着它被宰杀的情景。哈萨克们每宰杀一只羊时会说:“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看来,一切只能照此逻辑演绎了——我们不能挨饿!

萨尔巴斯显然比我对此更有透彻的理解。它和它的同类不是地里的庄稼,非要人亲手种下才能成长。一只羊被宰杀了,另一些羊又会来临,它们的生命在时空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被人宰杀吃掉,只不过是生命往复的一种方式,没有更深的意义。就像一场大水,只能是一场大水,说明不了什么一样。所以它是无动于衷的,刀子架到脖子上都不会哼一下。我父亲好像多少知道一点萨尔巴斯对我意味着什么,他没有让我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第二天早晨,看见它已经变成了一堆肉,我伤心无比。父亲说:“为一只羊掉泪不吉利。想想吧,如果你命数长,能在世上待上很长一段儿时间,你会看到有很多羊为你而死,那么你的泪该怎么流呢?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挨饿。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