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西藏的天,天天都是蓝的。
天天,天蓝,像一块蓝丝绒,把全部答案裹起来,把一切苦难与罪恶裹起来,让人们以各种姿势在天底下猜测它为何蓝得让人生疑,蓝得叫人伤心。
天天,天蓝,白天黑夜地“蓝”着地球之巅的人们。有一回,一朵巨大的乌云忽然飞过来,久久凝固在布达拉宫的上空,大鹰的翅膀撞击乌云的一瞬,布达拉宫呈现红白分明。
神速的光从天洞里漏下来。
天底下的世界有的地方亮。
有的地方黑。
有的地方不亮不黑。
面对这极致的自然景光,少有人说话。只有一个年迈的喇嘛抬起头,喃喃自语:蓝了这么长时间,你终于肯发言了。
我笑了,知道他对蓝天有了特别的感情。
我头顶的蓝天,一直处于静止状态,它当然是无声的,仿佛伸手便可以裁剪。蓝,是一双守望的眼睛,在窗外,它博大如一只没有痕迹的鼓,窄小得像圣湖里的一滴水,一只鸟便可以划破它的宁静。天,把心情蓝得很高,很畅,像立在天边的经杆,随着风的节奏而摇曳。
终于,有人不耐烦地盖上相机镜头,说:我不相信天能蓝到这种地步。
看来,天天,天蓝,不仅改变着天,同时,更能感染人。再昂贵的相机,到了西藏,也掩饰不住它对天之蓝的误会,再高超的摄影师也无法让自己的心眼大于天、胜过蓝,而蓝,只能在他的画面上堆积呆滞。一旦离开了那片天,摄影师就开始怀疑照片上的蓝:蓝得实在是远离现实了。但他找不到答案。严格地说,这就是环境与感情的作用,它很容易左右一个人的审美视野。每种情感的生发都与另一种感情存在,似乎不需要过程,那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感觉去把握。只是,每个人对“感觉”的理解掌握不同。技术高超的,可以感觉天蓝得说话,于是与天的蓝对对话,技巧稍差的,比如我在西藏看了八年天,则无语问苍天,只求与蓝共度,以免亵渎了天天天蓝的纯洁和真诚。
有人一下飞机,抬头就问:“西藏的天干吗这么的蓝呀?”
我说:“当然是因为你的远道而来,你一定会爱上它,对吗?”“但是你必须回答我,它干吗如此的蓝?”
我习惯地将两手放入衣袋,望着蓝得发呆的天,长叹了一口气,一时感觉满眼全是正确答案。面对无限的蓝,瞬间,想好的答案又全部消失了,根本无法确定唯一的对或错,答案只是在眼前若隐若现地飘忽。原以为正确的答案,被她这一问彻底推倒了。
是呀,天之蓝总得有个答案吧。
我停止了思虑。低下头,让脑海去筛选一个最精确的答案,稍顷,一切又恢复了静止。抬头望天,天还是那么蓝,丝毫没有微乎其微的变化。于是我说:这就是西藏,它让你看着天的蓝就没有遗憾。
多数时候,我们会刻意去找寻一个完美的答案,以便对自己和对方的疑问做个解释。可实在是困难。初来西藏的人时常会为诸如天为什么那么的蓝等问题冥思苦想而导致大脑缺氧,于是失去了轻松享受天然风光的美丽,或者变得没了主张,对一切神秘的东西一见钟情,随之又耿耿于怀。所以我必须补充一句:也许……大致如此吧……你不必过分去深究太多的问题,在你抵达之前,西藏的天就这么的蓝,在你离开之后,它还将依然的蓝,彻底的蓝,完完整整的蓝,永永远远的蓝……
她笑了,笑得那么勉强,用手狠狠指着我,说:“天啦,那么神奇,那么玄奥。”
我也笑了:“哈哈!谁让你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答案很不标准,而且还有些谬误。其实,真正的答案只有天才知道,面对这样的问题,邪说得越多,越是有愧苍天。反过来,我倒想问你了:天蓝点有什么不好呢?天天天蓝,多么美好的生活呵,难道你还当心它这样蓝下去不是件好事?难道你真不知这里原本就是蓝色星球?我不否认天空的色彩会带给人不一样的情绪,特别是成都那座成天灰得一塌糊涂的城市,灰得十分潮湿,潮湿把小伙们潮得一个个细皮嫩肉,看上去很“白”。
如果你是看惯了灰色的天空,突然来到西藏就可能产生要把蓝和天分离的愚蠢想法,因为你初来乍到的惊喜和不适应,你看见它蓝得像一块透明的镜子——但你并不相信它。你听歌中唱的应该是: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拉萨河水泛清波,阿妈她说牛羊满山坡,因为那是菩萨保佑的……暗淡的天,走过去,前面就是明亮——
你看见了吗?西藏的天和蓝是融为一体的。蓝与天之间的界限是白云,可白云早已跟随牛羊下山追风去了。
天天天蓝,与谁都无关,天天天蓝,谁都有关。人与天永远隔开着,像愈合不了的伤口。人在天下看天,天在天上看人,看人在天底下的一场烟火表演。天,把人看得很矮——同在一片蓝天下,人比人高不了多少。但天和蓝又习惯包容万千纷纭愁和欢。
我常常爬上大地的阶梯,看见闪电划过天边,雷声惊走天的睡眠,一丝忧蓝裸露心底,我想上去看看天——
天天,天还蓝吗?
请不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