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秋子
2001年五一节前,我给内蒙古家里打电话,母亲说风大听不清我的声音。当时风暴中心正从内蒙古地区向南移动,北京地区的天色开始变得混浊。母亲说,这里是黄颜色。家里外边都是黄颜色,天上下黄土呢。
一年的时间,大部分内容,在老人们眼里,是一场风。生成败灭,风起云涌,在四季里不间断发生,人们早有准备。年年如此,不这样倒不知该怎么应对生活了。只是风沙势头见年上长,沙子越刮越多,沙漠面积越造越大,从小踩踏、摩挲,熟悉于心的土地已经不成样子了。说治风治沙也要论持久战,可是谁也不敢肯定预先设想的战法能够得到确定和保障,因而也就无法确定和保障按照这种做法,战到何年何月,能见识到根本性的效果。今年过完年,风沙就没断了地刮,比起往年,来势汹涌,那种没头没脑的、没完没了的架势,百般有劲。母亲说,家里、院里全是土,刚清扫完又满满的了。风一刻不停吼叫,旗里的狗跟着凑数一夜一夜叫唤,这回是要把天刮漏了。
我说,你小时候见过这种风没有?她说,印象里,小时候刮风,没这些年刮得厉害。那时的冬季刮干风,实际温度比现在低,冷气重,沙子没有这么多,放眼望出去看不见沙地,没边没沿儿的尽是白雪盖住枯草地、戈壁滩啦耕地啦,整个冬天,湖泊和原野结了冰,得有一米厚。道路上也都是冰。现在,要么不下雪,要么下大雪造成雪灾。缺的东西,一直让你缺,好容易盼来了,它不是好东西了,是个灾难。想想这些年,哪一年都有雪灾,旱灾,水灾,风沙。你大概记得吧。
她小时候见识的情景,和我记住的已截然不同。我小时候经见的风沙和风的吼声,至今想起,还会头皮紧、脑仁疼。那时一年中有一多半时间,北风在房子外面怒吼,连做梦也梦见刮风。有一次梦见风吹得自己从山上向下跑,两条腿倚里歪斜地空甩,俯冲的惯性,扰乱了我的阵脚,梦里感觉空落落的,虚弱、酸楚,哪儿哪儿都不着调,哪儿哪儿都揪不住,跟打麦场上用的那个连枷似的,在生蛋子手里虚捣,没有一颗麦子理会它,把它当一回事,整个麦场冷漠沉寂、无动于衷,就一个连枷在那儿瞎奔腾——越往下发展越恐怖,“刹车”失灵,人冲下方、冲远处摔去,梦醒了。梦见顶风做一个什么事,同样活受罪,胸口憋闷得喘不出气来。更多的时间醒着,但是醒着,比梦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天在刮风,不是白毛风,就是黄沙风,要么就是沙尘暴。小孩子们说,我脸上的雀斑就是沙子刮进肉里变的。我对着镜子数,刮进我脸上的沙子有多少颗。小孩们又说,越数越多。那怎么办呀,这么多?小孩们说,不能说多,越说越多。实在没有什么可做,没有什么好说。那种日子像是熬不干的苦海,看不到边缘。
老人们数节气,说立夏不起尘,起了尘,刮四十天大黄风。而立夏那天,大风一准刮起,于是黄沙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其实,立夏以后,风平的日子也有几天可数,也许是长出来的草太过稀疏的缘故,它阻止不了风从草间穿过,拖拽不住大风执着的衣袖、肆意的腿脚。只不过立夏以后,小草初长成,土里有了湿气,卷不起太大的风了,小风二三级、三四级不断地刮。假如不刮风,就是好天气,人们欣喜难抑,千肠百肚挂出来晒,把那一天当成一个节日过,从人到房子通通梳洗、打扫一遍。不管怎么说,总算有几天好日子。是有过好日子出现过,不应该忘记。好日子早已升至为人们的理想。只是好日子实在少得稀罕、可怜。不过再少,好日子总是好日子,好日子带给人的好,比起坏日子只多没少。好日子跟向往、跟理想靠在一边边,也跟坏日子纠合在一起,埋伏在日常生活里。不过好日子总是能从日常生活里,从坏日子里攀升起来,像那个太阳。
大不了你是处在坏日子里,某一段时间,活在那个坏日子里,比方是一个大风天。刮多大的风,该出门还得出门,出了门,就在风中了,一旦身在风中,你的眼睛,一定要想办法睁开。假如上有兄长,他会告诉你,跟狼狗咬住人一样,你咬住方向不放。他会向你传授一些基本诀窍:不管身体被风旋转到哪一边,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性,记住一个标志。就是不忘记目的地,就是记住自己要去的那一个方向,是通向小学校,或者是能走回家。万一迷惑了,进到荒无人烟的地带,就想方设法寻找电线杆子,顺着电线杆子走,总能找到人家。我被风沙刮迷糊以后,总能找到人家。我被风沙刮迷糊以后,顺着电线杆子找到的人家,都像埋伏在草原上的战备防空洞,看不见有多大形状,一大半墙体埋在沙子里,但那些房屋多年来确实一直踞守在荒原上,深挖洞——一筐一筐往外倒土;广积粮——动员全家老少常年辛勤开发、种粮;备战备荒——心怀远大理想,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坚强的斗志,尽管每年长出来的粮,比老人头顶上的毛发还少,收获的粮食颗粒比娶进村庄的媳妇少得稀奇,也从不懈怠,内心夹带着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必然取胜的信念,一年又一年就打发过去了。
风沙沐浴着,太阳穿过风刀沙海照耀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内心的困扰和忧虑,庞杂混乱地贮藏在我们的身体里和头脑里。比如我们常常呼吸急促。因为心里的复杂感受,对谁也讲不清楚,对谁也不敢讲,全部归缩于不算大的心,于是日日夜夜,那个不算大的薄伶伶的身心被压迫着。一方面,感受着自己的惊惶失措,另一方面领会着父母亲由内到外的惶惑不宁,我们和父母亲早早地就有了共同的地方,一致的地方:想要顾自己,没顾上自己,想要顾上其他事情,也没顾上其他事情。我们的能力在那个环境里,显得那么不成比例。说起来,有夸张的感觉,但确实是这样,一个小身体,在风沙弥漫的漠北草原,在居中国五大草原之首的内蒙古近八十八万平方公里草原上,像一个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的陀螺,唯有看不见的家,想念中的父母亲,系住了坚决的意识,而父母亲,和家的方向,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后来听到一首歌这么唱:“风儿啊,吹动着我的心田……”后面有一种爱情,是爱情,要出现了。
“风把我吹起来了。风不要把我吹起来。”那时候,我一遍遍念诵的就是这两句话。我害怕被吹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像一个绝望的纸片。
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没有杂乱的小黑点儿,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不被抽搐成老妇女的形状,我们那里,几乎全是这般印染。这样的环境,持续的年头已经久矣。我们的童年就在这样的风中度过。
如果不出门,比你大的人连个影子也不留下,你一个人鼓足勇气待着,待不了多大工夫,心虚心慌心乱,很难继续坚持往下待。于是,逃避日本兵那样狂跑,推开离自己家说不上有几里地的一户人家的门,气喘吁吁喊叫:“我来了。”
我靠在门边上,鞠了一个不舒展的躬。房子里昏黑阴森,看不清楚格局。过了一黑夜那么长的时间,一个老女人的招呼传来:“好啊。”几十年没开过口、没讲过话,从深朽的枯井里传出来的声音,羞涩、粗糙、沙哑、沉闷、模糊。这个像坟墓一样的房子,我从没有看见过。经见过以前一些历史阶段的老人,说了几个问寒问暖的短句以后,又归于死一样的空寂,就像没有我,我没进来,没在这个黑糊糊的土房子里和她对着干坐过。我有了要窒息的感觉。但是我害怕回到自己家,不想一个人待着,害怕一个人待着。一个笼罩安详、笼罩死气和酸腐土腥气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我心满意足,该离开它回家了。活了一百年不止的老女人,抽搐着枯树枝一样的手,慢乎乎地,帮助着她那堆簇着横七竖八皱折的嘴,说给我一句话:“风。”
知道。我知道。
“噢,知道。”她说。
老女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为了风,或者是为了我,在我打开门向外走时,擦起了眼。她哭了?
回家吧。她说。
三十多年前,老女人就死了。她把埋藏在枯井里的水滴带到了另一个墓穴。
在不属于她的日子里,天气有了更多的变化,扬风漫沙,不讲章程,大风产生的风沙流,推举着土地进一步沙化,绿草死去,或者奄奄一息。中国科学院风洞实验数字显示:百分之六十的沙尘暴物质来自中国的北方草原,百分之二十来自中国的农牧交错地带,这两股沙尘暴占有沙尘物质总量的百分之八十,而内蒙古是主要沙源。内蒙古历年开垦的草原,退化的沙质草场,干涸的内陆河床,萎缩的草原湿地,在蒙古高乐作用下,形成了风蚀源,以致发生沙尘过程,也导致了内蒙古爆发沙尘暴。全内蒙古目前拥有的七千四百九十一点八五万公顷的天然草原,比上世纪八十年代减少了三百八十八点六万公顷,比六十年代减少了一千〇三点四三万公顷,尤其是典型草原、草甸草原的减少幅度更加明显。占全中国草地面积四分之一的内蒙古,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中期,有二百〇七万公顷的草原变为耕地,换来的却是一百三十四万公顷土地的荒漠化。比较人心的柔韧和遗忘本能,北方的草地是直线的,整齐划一的,固执而刚烈的,千军万马一个步调,如一支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军队,经不起反复、矫情和伤害,不具有变化莫测的实验性。北方人亲见这样一个事实:开垦一公顷草地便会导致三公顷草地的沙化。一年开荒,二年打粮,三年五年变沙梁。冷酷无情的沙梁,呈开放形势,迅速蔓延,出现沙进人退的结局,是为必然,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其实人们都熟悉,它是怎么样伴随人的无可奈何出现的。这一幕老女人没有看到。大概她也不愿意想到。
歇斯底里的风,挟裹着从裸露的土地上搜刮起来的沙土,将它们扭转变异,形成强沙尘,横亘、弥漫在出人意料的巨大空间里。强大的内驱动力,使其一面卷入颗粒较细的沙粒,倾泻颗粒较粗的沙粒,一面单刀直入、向南推进。大部分较粗的沙粒,在灌木拦截下,缕进缕落,以灌木为支点形成大小均匀的新月形沙丘,直到沙尘强势将灌木埋葬掉。被埋葬掉的灌木和周边的植物群落,终因为缺氧全部窒息死亡。那些出现在北部中国的一个个沙丘,又在大风的作用下不断移动,遇到村庄,像日本人对亚洲人民曾经实行的“杀光、抢光、烧光”政策那样,吞没棚圈、房屋、树木、水洼、河流,直至结果掉整个村落。
那些在草场上形成的新月形沙丘,便是由较粗的沙粒组成的。遇上暴雨,洪水将其冲进草场,平铺在草地上,地表结构由此发生物理性变化,也就是沙化,变成沙漠化土地。沙尘暴便是土地沙漠化的直接后果。土地沙漠化以后,植被稀疏,不能有效保护土地,风力直接作用地面,裸露疏松的沙尘物质便被吹扬到空中,形成沙尘暴。而强大的风力携带沙粒后,对地面的侵蚀能力成倍增加,一次沙尘暴,吹蚀几厘米疏松的地面,植被也遭到毁灭性破坏,因而沙尘暴过程也是土地沙漠化的突发过程。
枯燥的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分布了一条又一条因水土流失形成的沟壑,随处可见裸露的树根,牛马羊骆驼们顽强而悲伤地觅草……山坡上满是不知来自何方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沙丘,阻击了人的视线。人们陷入焦虑,的确比过去任何一个年代都更多地感觉到了恐慌。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每两年出现一次沙尘暴天气,九十年代发展到每年一次,2000年已增加到每年十六次,2001年出现了十八次沙尘天气,沙尘暴过程为四十一天。2002年3月18日至21日经历二十一世纪最强的沙尘暴,强沙尘暴席卷了北方一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2003年出现七次。2004年十五次。全球气候变暖虽是大势所趋,但人为的粗暴开掘,和远不够科学有序的管理或治理,以及保障这种有序确定无疑的律法的确立和推进,景况日益严峻。
而风沙每年以更大的规模和更深的力度滚滚而至,沙尘浸湮和翻卷着整个北部中国。
我在风沙中,你也在风沙中,我们都在风沙中,彼此身处同样的危险境地。工农之间,城乡之间,大家早晚会因为沙漠化,走到一起。这是我们制造的生活,我们只不过是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样的现实生活中。现实生活,像沙漠地带一样,充满皱折,现实生活也像沙漠化的土地一样积重难返。一个村庄望而却步,一个城市望而却步。北方的一些农民和牧民,不少人已不得不奉命丢弃老家迁徙他乡。
风沙覆盖了房屋、树木,熄灭了曾经有过的人的痕迹。半个中国,在春夏之间变得浑黄模糊。
我曾在送给朋友的书里写过这样的话:愿你端坐在北方吹来的风里,愿你的眼睛里充满幸福。
但是,那样的风,和幸福,因为渗透了北方人的泪水,已模混不清了。
源自北方的沙尘暴,无常肆虐,不顾人的意愿南下了。北方的风中,有了说不出的悲怆滋味。
那只是一个诗意的念想,在强劲的风沙面前,单薄虚弱,不堪一击,我再不想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