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在去古城阆中的途中,谁想到会耽搁那么久呢?
到了阆中巴巴寺大门口的时候,苦等的朋友,疲惫的脸上已经染着暮色。而无论是在那个地点流连时或者就在此刻,我又一阵阵为那时的匆忙离开,感到心里涌漾的憾意。
那个地点就是红军渡。
红四方面军从那儿誓师,踏上了他们悲剧的历程。流到川北的苍溪,这条江已浑然有了江水的气势。不像它少年的白龙江时代,任我们一群中学生唱着歌,赤脚跳进结冰的碧水,扬珠溅玉,来回地嬉笑涉渡。
我对革命史的了解,不知为什么总与红四方面军古怪地纠缠着。十八岁我就模仿过他们的长征,徒步走完了腊子口前的五六百里路。成年后我又到过祁连县的黄番寺,那里是他们覆灭的地点。半生里我见过数不清的流落红军,他们都是四方面军的,我听过他们操着四川口音,说起自己的家乡巴县或巴山。
我不知道他们就是从这个渡口,走进了他们的光荣和苦难。
江水静静地淌着,流到这里它就叫做嘉陵江了。我忆着它的上游,白龙江碧绿如蓝,翻腾着雪白的浪。在上游它扭曲挣扎,大抵是从藏区向东冲泻;而在这一带它笔直南下,宽阔水面挡着红军的出路。
红军渡,就是造反者冲出不容异端的川东北,向西疆,向白党鞭长莫及的边境谋生存的突破口。那里连绵着甘孜和阿坝,那里是天高皇帝远的藏民牧场,白狗子棒老二不仅枪旧兵少,连文化都是稀薄的。
我猜鱼死网破的战斗一定打得干脆。果然,红军不但一步就跨过了这道汩汩浅流,而且转瞬间又突破了天险剑门,进入了——他们一直都没有突破隔膜的少数民族地带。
四川的油菜花正值满开。沿河的坡地上,鲜黄的花田一块块浓涂厚抹,使我算着祁连或者黑河的花期。几天前在都江堰刚见过它,今天它又在川北满开。我心里暗想着青海门源,大通河畔的油菜花节,是七月十日。
我们快跑着,只想草草一瞥。但是第一块碑石就把我的脚拖住了。糙砺的花岗岩上,摆开一排排凿刻的字。它猛地攫住了我,我感到身心都在震撼:
——不准英日军舰来川!
——硬要把刘湘邓锡候杨森等棒老二消灭得一干二净穷人才得安生!——共产党是为穷人找饭吃的政党!……
心里突然升起造反的快感,一种入伙的冲动裹挟了我。那字迹逼真、粗野、明快,它们以逼人的迫力,一刹间便俘虏了我。哪怕同一瞬间里我也在紧张思索着河州、腊子、张掖、和祁连黄番寺,哪怕我深知他们在藏区回区的碰壁。哪怕我花了很多年才懂了,打土豪扩红的一套在那里不能奏效。但是我不由分说还是倒向了他们,我不愿压抑满心的喜爱。
群碑之中,簇拥着一座雕塑。我以为它可以和大师之作媲美:它是一座山崖,岩石上凿出一个丈高的“红”字,碑下凸雕起一个巨大的花岗岩八角帽。我敢说这是四川数一数二的优秀雕塑,唯有鲜红蜀锦从高空一泻而下的《天机》,才能与它媲美。掩饰着激动,我们紧靠着岩石八角帽合影。虽然无法摘下翻看,但我知道它的石头里子上,有一排“志勇坚定,不胜不休”的字样。
然后是大军南下行,然后是二进水草地,分裂者身败名破,流落者尝尽辛酸。最后他们在遥远的祁连山失败了,十万雄师只剩下残众四百,留下家乡的巴山巴水,空抱惆怅!
那以后,想要忘记他们的人尽数忘记了,没有忘记的人也缄口沉默。但他们没有离去,他们如一群革命的厉鬼,幽灵徘徊,暗带着一股潜伏的美。
眺望苍溪的四野,鲜黄的油菜花总使我联想祁连。比起他们远投的大西北,这儿不算贫瘠,也不能说富裕。黑瓦小屋搭在峭壁的边缘,鼓荡的山峦黄绿斑驳,农家的油菜田一小块一小块的,贴在陡峭的山坡上。大巴山——对于我,这是个新鲜的名字。
巴巴寺方面不断打来电话催促。我们一边疾走,一边回首顾盼。最后吸引我的又是一条石刻的标语,它嵌在涂红的粗砖壁上,石头被染得微红,镂刻的一行字里,最后的一个红字缺了半边。它粗悍又单纯,似一方炫目的烈火。我的腿被牢牢拖住,心里猛地掠过破坏的欲望。我只想随着扯开喉咙,振臂怒吼:
——红四方面军万岁!
积累了三十多年,鞋上粘遍了沿线的土。在我的长征观察中,已能数出天险的腊子、藏民的麻牙、回民的会宁、败灭的祁连。直至到了这里,他们出发的渡口,我才意识到了:这一支红军的美感。
我惊异地盯着自己。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但我不愿约束迸放的情感。我留意一丝,观察着自己。你是在——为他们的厄运感到不平呢,还是被他们的悲剧吸引?满眼充斥着油菜花,还有南流的江水。反叛和升华的感觉,使我莫名地快乐。
踏着山坡的青草,我朝停车场跑去。
我的心里,回荡着异样的激动。红和绿其实是和谐的,都是为了反抗奴隶的苟活。
车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阆中的郊外。
跑进巴巴寺,迎头碰上了一群河州东乡的农民。
这儿是嘎德忍耶的一座坟,据说埋着一位阿拉伯的先贤。东乡的口语在四周响着,来上坟的河州人正在忙着宰牛。这是我惯见的场面,问答间,我已经换了另一套术语。看坟人是个年轻小阿訇,他领我穿过人群去洗净,然后走进了他们的拱北。
墓室里肃穆无限,我的心也宁静了。随着悠扬的诵经声,我想长眠的人一定得到了安慰。当我和那个河州小阿訇举起双掌为亡人祈愿时,我的心里,同时想着先贤和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