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白羽
夜间,从纽约乘汽车向华盛顿疾驶。
如果说在洛杉矶已经是艳阳天,这向华盛顿去的公路上却还冬寒凝重。汽车之流随着夜深渐渐稀疏起来。我们打着呵欠,就在公路边上寻觅一家旅馆住下来。一杯威士忌,一阵热水浴,才算暖和过来。反正是茫茫黑夜,也没问来到何处就睡着了。早晨睁眼一问才知道这里是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好熟呀!这个名字,而且它带着一种隆重感,敲着我的心扉,可是我一时却想不起这个普林斯顿是怎样在我心中留下印象的。不过,我也没有多想,反正就要匆匆而去了。可是,格罗斯曼没把车投入高速公路的洪流,却径直向这十分幽美宁静的城市里开去,草地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树枝还在空中划着灰白的线,行人十分疏落。
问了两次路,我们的汽车一下停在一处住宅区的街道上。
格罗斯曼十分得意地下车去打探什么去了。
他常常是这样,神秘地把美国的什么宝藏一下突然展示给我们。
果然,他把手一扬:
“爱因斯坦故居!”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这是路旁一列楼房中一幢雪白的花园楼层。
爱因斯坦,我所崇拜的这位思想巨人。啊,我猛然记起我读过的一本《爱因斯坦传》里最后一章的标题,就是普林斯顿。希特勒的褐色恐怖不能吓倒爱因斯坦,但爱因斯坦意识到自己祖国的完全崩溃。正义与邪恶是水火不能相容的。爱因斯坦毅然离开德国故乡,而后颠沛流离,历尽坎坷,终于于1933年到美国定居。普林斯顿成为他晚年的归宿地,于是普林斯顿一个发光的高峰从这里巍然耸立起来。
这不仅仅是由于科学,更重要的是由于良知。当爱因斯坦告别欧洲时,他的好朋友朗之万曾说:“这是一件大事。它的重要性就如同梵蒂冈从罗马搬到新大陆去一样。当代物理学之父迁到了美国,现在美国成为世界物理学的中心了。”我以为更重要的是爱因斯坦已经成为世界的良心,他把从探索宇宙奥秘而获得的丰富的思想与智慧,在普林斯顿发出爱因斯坦真理的光辉。
白色——那最纯洁最纯洁的颜色。
也许是偶然的吧,这座木头建筑如此洁白。
我特别举起照相机用特写镜头拍下门牌。
我站住了,这个门牌好像一个标志,正说明着什么?
这时,一阵阵隆隆的思潮像海浪从我心中涌起。
我在思索……
冬天的树叶在我脚旁沙沙微语,除此以外,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轻轻踏着几层蓝色台阶走到大门跟前。门紧紧闭住。门脚下缝里露出半截折叠的报纸,——也许爱因斯坦会衔着大烟斗,趿着皮拖鞋,轻轻打开门来取报纸吧!……而正是在这里曾经凝聚着,因为现在也凝聚着人类最大的智慧。我要寻找它,我要认识它,于是我们坐上车又跑起来,寻找爱因斯坦工作过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谁知我们却误入到密林丛莽之中了,灰白树林,荒疏萧瑟。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这也许是当年爱因斯坦沉思之地吧!不过,我们的确是迷路了,倒过车来,果然看到一个路口有一根路牌,上面写着“爱因斯坦路”一行大字。又兜了好一阵圈子,我们找到一座赭红色的楼房,这就是“好茵堂”,爱因斯坦在这大楼上有一间不算太大但极其安适的研究室。我们进去,跟坐在门口桌后面一位太太说明来意。她轻声轻语,打了电话然后十分礼貌地请我们进去。当我走过爱因斯坦的脚曾踏过的地方时,一种肃穆之情不禁油然笼在心间。楼中寂静无声,但却回旋着一种声音,那就是爱因斯坦的心声。我仿佛看到一位披散着满头白发,眼光里充满温柔慈祥的老人向我走来。我说的那本传记里这样描写过他:“现在,这位巨人已经年逾古稀,岁月在人类的苦难,使这张布满皱纹的慈爱的脸孔染上了悲哀的色彩。脸上刻下了道道皱纹。有人把他看做《圣经》里的先知,圣洁的白发犹如灵光一般笼罩在宽大前额上——他在忧虑人类的未来。有人把他看做《福音书》里的使徒,袒胸露肩,跣足而行——他在探索真理的道路。”正是他晚年在普林斯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永恒无限浑然一体了。他相信宇宙的理性才是至高无上的,宇宙才是上帝。只有追求和了解这理性,才是幸福。正是这个曾经想过做灯塔管理员工作的人,他从普林斯顿向黑暗的茫茫大海发出灯塔的明光。我们走着,从一个楼到一个楼,终于寻找到爱因斯坦的踪迹。一切一切清洁、明亮、幽静,上了楼梯又拐下另一楼梯,在一间大厅里找到他。靠着墙壁,一座半人高的方柱上立着爱因斯坦黄铜的头像,满头浓密的鬈发还像火焰一样在燃烧,两只眼睛向我们凝视。这位1922年在上海滩上由于看到一个枯瘪的中国老人拽住人力车奔跑,车上傲然坐着一个年轻的白人,而感到良心震动的人,今天,他从我们三个中国来客身上看到什么新颖的答案了吗?
一位老太太文雅而又热心地就着车窗仔仔细细给格罗斯曼讲解怎样寻找到去华盛顿的高速公路,从那严谨而又耐心的态度,使你感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体现着普林斯顿风度。
于是我告别了普林斯顿,但在我心中牵着一丝情愫。
这是什么?!
到华盛顿,从大西洋吹来一天倾盆大雨。
雨后放晴,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我记住莎莎和她丈夫告诉我的使我为之振奋的好消息:“你们必须去看看爱因斯坦雕像,这是每一个到华盛顿来的人一定要去的地方。”
啊,从普林斯顿牵来的情丝,一下在华盛顿又接了起来。像有一缕云在我心上飘荡。
风光如此明媚。波多马克河上一群一群的海鸥在自由地飞翔。
我们从林肯纪念堂向斜刺里一条街道上驶去。然后,在大街一角上一片初绽红色蓓蕾的绿树丛中,找到一座巨大的爱因斯坦铜雕。这个老人微微欠身盘地而坐,右手扶着地面,左手拿着一大书卷搁在弓起来的左膝之上,书页上写着闻名遐迩的公式E=mc2,硕大的头颅微微下俯,爱因斯坦的生命凝聚在永恒沉思之中。啊,是你,说明一个真正伟大的科学家必然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你说过:死是永恒的自由,多么精髓透彻的思想呀!你现在从每个人的心上得到这种自由,阳光把我和爱因斯坦融合在一起了。我突然发现在他右膝头上有一块闪闪发亮的地方,我把我的手放上去,我感到一阵温暖,这是阳光的温暖?是良心的温暖?一群美国姑娘奔跑来了,原来每个人到这里来都要摸一下这块地方。人们说只要摸一下,便可得到智慧。我发现雕像的圆形底座是一块黑色大理石整体,阳光把那上面无数细碎的星辰照得闪光发亮,这是银河、天体、宇宙,原来爱因斯坦还在考察着永恒的无垠,他的智慧还在继续发展。是的,这就是他那句“死是永恒的自由”生动的写照。我思索,站在爱因斯坦像面前,我发觉从普林斯顿到华盛顿我在探索着一条巨大智慧之路,这时一种崇高的庄严感,把我的灵魂向浩渺无垠的苍穹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