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沉思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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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79年 鲁迅与瞿秋白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中国历史出现了一个转折。

我重新拿起竖琴。我歌唱春天,太阳,重放的鲜花;也歌唱黑夜,滴血的喉管,长长的布满泥泞的道路……没有人阻止我歌唱。那是一段短暂的,令人怀念的日子。

除了写诗,这一年还整理了几篇写于1975年前后的论文。《鲁迅与瞿秋白》即其中之一。未发表。全文分三部分,这里节选最后部分。

瞿秋白在“文革”期间被打成“叛徒”,“错误路线”的代表人物,狱中写作的《多余的话》即是有力的罪证之一。有人据此认为,鲁迅所以称瞿秋白为“知已”,乃是受蒙蔽的结果。

鲁迅说:“革命者决不怕批判自己,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敢于明言。”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沥述党史,主动批判自己,承担责任,充分体现了一个革命者的超卓识见和坦荡胸怀。无庸讳言,其中确实流露出逃避政治的无为思想和渴望“休息”的颓唐心情,以至今日仍然被人认为有损于他的形象。对此,我们如何评价呢?这里不妨引出鲁迅相关的论述,尝试作比较考察。

一九七一年,鲁迅的三弟周建人作过这样的一段忆述:“有一次,瞿秋白写一个纸条给鲁迅,署名犬耕。后来鲁迅问他:‘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他说:‘搞政治,我实在不会搞,我搞政治,就像狗耕田!’鲁迅对此深为不满,当面批评了他。”在这里,瞿秋白表示出了类似《多余的话》中对搞政治而力不从心的说法。“犬耕”之喻,其实早在写作《饿乡纪程》时就使用过:“新闻记者的职任,照实说来,我是无能力的,颂华说:我们此行,本是‘无牛则赖犬耕’,尽我们自己的力量罢了。可怜中国现代的文化……这种调查考察一国文化,一种新制度,世界第一次的改造事业,却令我这学识浅薄,教育不成熟的青年担负——这是人才的饥荒。”为后来的所谓“历史的误会”加了注脚。但是,此间的意思,却并非尽是消极的,虚无主义的。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瞿秋白曾把一首作于青年时代的诗抄给鲁迅,诗云:“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拿它与写于狱中的《梦回》一诗比较:“小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一样抒写着“所谓‘忏悔的贵族’心情”,笼罩着颓唐气息。在往来频密的日子里,鲁迅常以瞿秋白曾经使用过的笔名“何苦”称他,并非偶然。无论在认识鲁迅之前或之后,瞿秋白都曾流露过颓唐的心迹。因此,我们说鲁迅了解瞿秋白,是包括了对他的所谓“阴暗面”的了解在内的。

瞿秋白自称不愿当“领袖”,鲁迅也尝自谓不愿作“导师”,而他们其实都做了领袖人物和青年导师。瞿秋白一方面说:“已经在政治上死灭,不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了。”同时,一方面又说:“要说我已经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也是不确的”;“我的思路已经在青年时期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无从改变。”可见,在世界观内部,或在言谈与实际行动之间,也常有矛盾的地方。瞿秋白在经受党内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以后,曾多次想摆脱政治而从事文艺,也不可仅仅视之为意志薄弱和情绪低迷的表现;鲁迅亦曾多次想摆脱论战的烦扰而从事小说创作或撰写文学史。即以瞿秋白一贯的文学主张看,搞文艺也不是想一头钻进象牙之塔里去,只不过转换一条战线,以摆脱那些无谓的纠缠,更有效地奉献自己的才智而已。梅林在《马克思传》中就曾这样评述过马克思:“有人说,马克思对国际的工作已感到厌倦,想重新致力于他的科学著作。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上为恩格斯所证实。恩格斯在1872年5月27日给李卜克内西的信中提到比利时人关于完全撤销意委员会的提议,并且补充说:‘我本人对这个提议丝毫也不反对,——我和马克思反正不再参加意委员会,在目前情况下我们几乎没有写作的时间,而这种情况是必须结束的。’不过这是在发火的时候顺口说出的。”依此看来,瞿秋白之意想终生从事文学事业,也就变得无可厚非的了。

瞿秋白自称“始终不能克服自己的绅士意识”鲁迅也多次说过:“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他自称这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确实吐露了一种长期难以排解的苦闷消沉的心情,甚至说,“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是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鲁迅多次说过,他自己容易说愤激的话,他说:“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因悲且愤,遂往往自视亦如轻尘”“子弹从背后来,真是令人悲愤”;“我不如休息,看看他们的非买办的战斗”;“近来时常想歇歇”;“想望休息之心,我亦时时有之,不过一近漩涡,自然愈卷愈紧,或者且能卷入中心,握笔十年,所得的是疲劳与可笑的胜利与进步,而又下台不得,殊可慨也。”鲁迅与瞿秋白的自述,无论内容和情调,都非常相近;可以看到,其间显然有着某种共同的本质性的东西。他们出身于同样的破落家庭,各自走过一段艰困的生活道路,面临共同的恶劣的斗争环境,因此,他们互为知己而“以同怀视之”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对于知识分子的劣质性,鲁迅固然作过深刻的批判,但也说过这样感受真切的话:“多感伤情调,乃智识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终不能改;杨村人却无之,此公实是一无赖子,无真情,亦无真相也。”可见,鲁迅对于瞿秋白的理解,还包含着一般的人性的同情在内。

鲁迅说:“要知人论世”,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当看他趋向之大体”,且“必须兼想到周围的情形”。鲁迅论章太炎,论刘半农,都是实践上述思想方法的出色例子。即使对周作人,也曾表示过这样的意见:“至于周作人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这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鲁迅这两段文字长期不被注意,其实是有意忽略;建国后,没有人就这个五四时颇负盛名的作家写过评论。应当看到,在学术研究领域内,政治功利主义、教条主义、机械论的根基相当深厚。在这里,重新认识鲁迅与瞿秋白之间的关系,从中学习鲁迅的基本观点和方法,对于进一步解放思想,澄清学术的空气是很有意义的。

1975年3月15日初稿1980年5月14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