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邵燕祥先生合编《散文与人》丛刊。作《论散文精神》,算是创刊的宗旨。
1
人类精神是独立而自由的。
精神寓于生命又高于生命。当精神潜伏着的时候,一个人无异于一头麂子,一只甲虫,一株水杉;惟有被霍然唤醒以后,人才成其为人。精神因生命而被赋予一种平凡的质性;但是,它明显地腾越于生命之上,使生命在它的临照中发出“万物之灵”的特异的光彩。
人类的心智创造,产生物质之外的更为广袤的世界:政治、哲学、宗教、艺术,每一范畴都有精神的微粒充盈并激荡其中。
精神与心智不同。心智仅限于生命的自然进化,而精神是心智的改造者,生命中的生命。心智是雾,精神是透射混沌的阳光,是弥漫的水分所凝聚的雨云和雷暴。心智是空濛大水,承载精神,但精神的航向与水无关。独往独来,只为风的招引。没有精神,心智只燃欲火,火中不生凤凰。然而,精神也可以成为一种毁灭的力量,随时陷心智的邪恶于渊深……
精神贯穿一切而存乎个体。脱离个体的精神是心造的幻影,大形而上学家黑格尔及其门徒所称的“历史精神”、“时代精神”之类,当作如是观。精神必须体现人类个体的主体性内容。对于人类,作为一种情怀,一种思想,一种人格,个体性成了死与生的最彰显的标志和象征。
2
散文是人类精神生命的最直接的语言文字形式。散文形式与我们生命中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处于同构状态。
失却精神,所谓散文,不过一堆文字瓦砾,或者一个收拾干净的空房间而已。
散文的内涵,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
精神并非单一的。我们说“这一个”,或者“那一个”,都说的是“一的多”。冷冽中的温暖,粗野中的柔顺,笑谑中的阴郁,明朗中的神秘……以协和显示不协和。精神无非加强和驱动最富于个人特性的方面,却不曾因此消解人性固有的矛盾。事实卜,丰富就是矛盾。
“统一”是精神个体性的天然杀手。藉“统一”而求文化—文学的繁荣,不啻缘木求鱼。马克思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会,面对出版界的“唯一许可的色彩—官方的色彩”,以激愤到发冷的语气究诘道:“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语云:皮毛去尽,精神独存。我说:欲存精神,留彼皮毛。
散文精神对于散文的第一要求就是现实性。惟有现实的东西才是真实可感的。
缺陷是最大的真实。由于精神的犷悍,作家便获取了暴露全体的勇气。写真实本身是一场文化批判,削肤剔骨,势必在主体和客体内部同时进行。无动于衷的歌颂膜拜且不必说,说及批判,竟可以与己无关,—此等洋洋洒洒,貌似战斗的文字,其实乃蒙面的骑士所为。
生存的时空即构成所渭现实。
哲学家说,现实的是合理的。然而,现实又是必须加以改变的。
作为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写作同样存在着一个变革现实的课题。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的三大勃兴时期:春秋、魏晋、“五四”,都是王纲解纽,偶像破坏时期。相反,极权政治,定于一尊,必然结束散文的多元局面。《文心雕龙》谓“秦世不文”,便是明证。
可见为文难,写真实更难,尤其在专制时代。
作家必须真诚。由于真诚,散文写作甚至可以放弃任何附设的形式,而倚仗天然的质朴。对于散文,表达的内容永远比方式重要,它更靠近表达本身。
散文精神因它的定向性而成为一种宿命。它高扬反叛传统的旗帜,以此鼓动有为的作者。可是,由于“死亡惯性”,也称惰性的强大势力,人们总是守在经典的食槽里,安于一瓢饮。
传统不是过往的故事,传统是现时性的。反传统必然同时意味着反时尚。构成传统秩序的东西,很可能有过生气勃勃的时候,然而一旦形成规则,便开始失去生命力。所以,作家只须遵奉自己的生命逻辑和思想逻辑。个体精神的介入,是对于传统和死亡的战胜。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创作才称得上是生命的奉献。
散文精神不平而非适意,偏至而非中和,鼓动而非抚慰。它敌视纪念,敌视模仿,而致力于即时的创造。创造性写作是一种叛逆性行为,形式的革新,原本便是精神鼓动下的文字哗变。
所以说,任何新生的艺术,其实已是再生。
3
散文面对大地和事实,诗歌面对神祇和天空。散文一开始便同历史、哲学集合在一起,诗歌则始终与音乐相纠缠。散文本属陈述,希腊人称散文为“口语著述”,罗马人称“无拘束的陈述”;诗歌却规避陈述,总是设法在事实面前跳跃而过。节奏和韵律于散文是内在的,却构成为诗歌的外部形象。就真实性而言,散文是反诗歌的,自然,同样也是反小说和反戏剧的。
在文学返回自我的途中,诗歌和小说日趋散文化。散文却无从分解,散文是“元文学”。
4
精神是一座炼狱。
精神使我们感受人生的苦痛,并由这苦痛感知自身的存有。
假如没有苦痛的产生,生命将仍然停留于睡眠状态。有所渭优雅、冲淡、超然,或曰纯艺术的笔墨,其实是王权时代山林文学的孑遗。
真正的艺术是撄人心的艺术,其本质是悲剧性的,正如强大的精神也是悲剧性的。任何精神对抗都无法战胜生命历史的极限,英雄主义惟在对抗本身。较之世上的悲剧,悲剧性的精神艺术更内在,因而也更深沉。
苦难不可测度。精神不可测度。
苦痛不是一次性表达可以倾泄净尽的,甚至相反,通过表达方才深入地领受到了苦痛;于是不得已,只好再次作更深入的表达。在这里,表达既是诱惑与追逐,也是压迫与逃避。在持续不断的追逐或逃避中,创作随之深化。
蒙田称自己的集子为Essais,一般汉泽为“尝试”,实质为探索—深入过程中的一种探索。
5
散文是精神解放的产物。当时代禁锢,端赖个人的坚持。
在文明批评史上,西方论“出版自由”如弥尔顿者大有人在,却未尝有过“创作自由”的呼吁。因为,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创作是自由的。
作家因自由的感召而写作。
自我坚持,可以免于在自然的生命状态中沉没,自然状态即庸常状态、奴隶状态,而非主人状态。
写作由来是主人的事情。
自由与独立相悖相成。
随着文明的演进,报业的发达,散文有可能出现空前的盛况。但是,近世报刊发表的大量大众化形式的散文,正如西人所称,只能算“文章”(article),与我们惯称的“散文”(Essay)并不相同。
近世文明有一种泛化倾向,风气所及,散文写作亦不可免。泛化的危险就在于:消灭个性。
精神生命的质量,决定了散文创作的品格。
散文的人是形成中的独立的人,自由的人,多面的人。惟有散文的人,才能写出人的散文。
199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