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沉思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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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989年 悲剧的诞生

《诗刊》1月号刊发长诗《悲剧的诞生》,4月号刊出有关本诗的座谈纪要。

以诗的形式表达个人对红卫兵运动的看法,尚属首次。诗中,我在历史的纵轴上延展了这一运动;在揭示红卫兵被利用的同时,也肯定一代青年在历史上的主体作用。过去,红卫兵是一个被充分漫画化的形象,作为社会运动也被看成闹剧,丑剧,我则把它写成悲剧。本诗发表后收入《20世纪汉语诗选》(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1月,《人间鲁迅》第二部出版。11月,第三部终至完成,于次年5月出版。“丹心浩气终黄土,长夜凭谁叩晓钟!”全书选取许寿裳凭吊场景结束,寄托个人哀思。

历史的车轮将在兜转一圈以后重返原地,眉宇间深藏智慧的荷马又将苏醒过来。

——(美)康尼尔·李德

1

当我们重新开始

谈论我们

征服的季节,谈论

太阳,火,帆和锚链

这时候

大海已经退潮了

而石头一直没有浮上来

号角呜呜吹过

风呜呜吹过

归来是百孔千疮的梅杜萨

梅杜萨

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驶了过去

那个诺言呢

那条挥动的红巾

是怎样代替

垂直的白色帆的

头颅如岑寂的碉楼

耸起。没有风铃

灵魂像一张张干牛皮悬在那里

2

我们向谁辩白

3

无论生者和死者都不会原宥我们

我们是灾星,曳长长的尾巴

扫过父亲低垂的眼睑

孩子把我们同恐怖的传说连在一起

画家以狼为模特

画我们的肖像画,诗人

拿麻风和瘟疫诅咒我们

哲学家捏一段枝丫

于是说,我们有黑色的球根

历史学家最终揪不住事件的耳朵

所以仍然抄袭

关于流氓的结论

在社会档案里,我们是罪人

无论生者和死者都不会原宥我们

而在我们中间

谁也不想回避威严的事实

渴望只是理解

可是心呵,哪里

有一片心灵的处女林

惟记忆知道

我们曾经美丽过

虽然咽喉嘶哑,再也

唱不出那支清清亮亮的队歌

可是永远依恋

最先为我们沐浴的红旗

和它亲切温柔的一角

我们受洗成了最听话的孩子

长大依然听话

二十岁的年龄不长硬胡髭

我们却彪悍

成水手,跟着领航人

唱同一只船歌

唉哟嘿

就这么从一条暴涨的河流上漂了过来

我们曾经美丽过

4

遗憾是鸽群,打一个响亮的唿哨

就飞掠过去了

青铜的雕像正在落成

处女地上,野百合和玫瑰花

刚刚吐出湿润的花朵

八月。残忍的

日子尚未到来

我们吮吸的天空已不再蔚蓝

谁不记得

那个关于皮与毛的出色的比喻

是有名的夏季,蝉声乍歇

新时代的蒙难者

沿着古代忠谏之士的脚印

开赴大块大块的流放地

红旗。卫星。谎话

同时飘了一天空

黄钟大吕所有粗嗓子的乐器

奏《南风》奏《咸池》

都是颂歌的旋律

古庙旁边,搁一只空碗

农人成了米勒的拾穗者

遍地的高炉群和小土群火光熊熊

整个民族蹲在炉前

一动不动翻烤着神话

将军一去,便再也无人

猜说成岭与成峰

风景区成了盘马弯弓的所在

这时暴风雪自西北逶迤而来

笼盖了一切。炉膛

在期待中冷却

还有什么可以代替太阳,有什么

比太阳更富于雄性的刺激

为了我们和子孙万代的温暖

让所有纯粹的龙种都聚集到太阳底下

来吧

跳蚤滚开

太阳

太阳

太阳

太阳

太阳

一个个光裸着身子

喘着粗气

活像庄子寓言里干巴巴的鲋鱼

噢都怎么啦

5

远在上古时代,太阳神

便成了先祖的图腾

他们崇拜火,

崇拜十字架,

崇拜多爪的龙

崇拜中心和秩序

崇拜至高无上的昆仑

黄土地黄皮肤

我们是传人

在行动的日子里,

其实没有任何枷杖

驱赶我们神祗的力量

广大无边东方就是信仰

于是,我们以太阳的颜色命名

队伍浩浩荡荡驶向拜占廷,

像古代的圣徒一样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我们复活了远古野蛮的部落

却伸出脚跟,一路擦掉历史

多少优秀的灵魂被关押起来

多少经典著作化成灰鸽子

一群群被我们掐死

古墓,陶俑,女人的头发

同时出现危机

至于服装,当然得同舆论一律统一为一个颜色

从一条大街到一道小菜随时都有蜕变的可能

必须仔细审查它们的名字和来历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造反的号令解放了全体的意识和肢体

权力和知识被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只脚。宪法

是一纸空文。人性是奢侈品

我们把牛宰掉,把人关进牛棚

罗织成各种番号的队列

头呈圆丘形是戴帽子的

细而长的脖子是挂黑牌的

手是写检查的活动膝盖是下跪的

嗯嗯坐喷气式坐老虎凳反正屁股是坐的

只要活着,他妈的

就休想混蒙过关

管什么国家主席什么

黑七类狗崽子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当骨立的大风车最后摔落尘埃

枪眼

突然发现了我们

我们便像熟透的石榴一样纷纷炸裂开来

呈热烈的袒露

而路线,始终神秘而魅惑

千百万角斗士蜂拥着呼啸着

奔赴斗技场

奔赴死亡的深渊

全国照样举行节日的庆典

没有讣告

没有国殇

世界明亮时殉道者已被遗忘

惟有母亲蜷曲在

迷离的梦境和断续的泪水中间

喃喃着年青的名字

6

那个过去了的时刻

曾经多少次

唤起我们的幸福和骄傲呵

那个时刻中国

折断了不周山那个时刻

我们冲出不平的峡谷冲出

堤坝遂滔滔汜滥

成洪水流呵流呵流

向日出的地方流一个大海

一片柔波静静

等待那个时刻

那个时刻终于狂欢起来

激荡起来

喧腾起来

我们滂沱着泪水挥动红皮书

就那么挥呀挥呀

又跳又喊

喊一千声一万声祝福

那个时刻我们才仿佛找到了父爱

找到了一种虔诚而亲切的表达

那个时刻我们二十岁

二十岁的年龄是生命的满期

是血的沸点

太阳呵

我们向往红色太阳呵

红色红色中国的流行色

只要见到红色便像西班牙公牛般亢奋起来

太阳呵

太阳呵

有多少誓言在那个时刻里诞生

冲呀杀呀

都只为从容一挥手

那个时刻

那个时刻

岛屿闪烁着旋转着沉了下去

风一样吹

革命万岁

7

正义路一号

时间筑起栅栏

中国的眼睛

像围猎一样,顿时

惊矢纷纷

射向现代的谋杀者

红大衣脱下来了

白手套脱下来了

原来

他们都不长牙爪

一代人留在栅外

没有供词也没有证词

存在就是证明

需要添加什么

我们活着一直是他们的影子

这群家伙,在火红的年代

以嫡亲的关系

贪婪,残忍和卑鄙

成为中国庄严的布道者

我们捧着圣书

早晚都在祈祷

唱着用经文谱配的歌曲

跳杂耍一样的民族舞

为了一件传统的空绣袍

是这群家伙唆使我们

一次又一次

替他们火中取栗

当人们聚拢到一起分享

胜利的欢乐

我们仍在追捕

我们的目光越过他们

直至紧紧地

钉住

背后的墙壁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墙壁

我们如此深深地卷进旋流

可是从不知道

水流的深度

不知道海瑞死了

几百年后还会掀起风涛

不知道那么严峻的决定

阙半打条文

仍然是黑色幽默

不知道大伙儿高高兴兴把反造完了

会像那个没有名字的无产者

一样匍伏着

画歪歪扭扭的圆圈

不知道一个词,一道嘱咐

会使所有的人

足够惊恐忙乱一个上午

连那匹秃鹫,为了它永远的存在

我们祝福那么多年

一旦圆寂也没有人知道

无论什么都不会知道

我们只是行动着

我们只要行动着

8

当扬起的哭声

雨点般拍击我们的额角

梦外

已是寒风凛冽的一月

又是天安门

又是天安门

我们蜂拥着呼啸着再次集结在

企盼日出的地方

太阳隐匿了。云层

把大地挤得那么偪窄

纪念碑孤独地兀立在仰望之中

华表指示着

清明,一个古老民族生死对峙的时刻

在袖章绕过的地方

我们缠上黑纱,用

圣洁的哀思

扎成一个又一个花环

献上崇高的碑座

在坚毅的岩石旁边

在栏杆,冬青树,黑松林那儿

所有的地方都飘散着

灵魂的大雪

悲哀纷纷愤怒纷纷

纷纷是协韵和不协韵的诗

只要行动起来

青春的刀锋依然凌厉

一刀,便

把天安门风景

雕成了巨幅的黑白木刻

9

小灰楼起火了

大中国起火了

赵家楼的火警点燃了今天的历史

世界烧起来不仅仅为了一个人

大道如青天。整整一代

无路可走故势必

找寻缺口故势必

上梁山逆天行道故势必

以曾经制造过无数死亡和废墟的手

抓过自己的生命

作一次真正勇敢的投掷

所有被蒙骗的屈辱

所有困兽般的愤怒与悲哀

所有狂嚣过后的沉默

都在同一个时刻

爆发

这个时刻不是那个时刻

世界因我们

而重新骚动起来战栗起来

忘记最后一幕

并非容易得如同打一个水漂儿

虽然有人希望

我们也能趟一次

忘川之水

最后一幕是悲剧的高潮

最后一幕是蓝色狂想曲

最后一幕中国仍然选择了我们

最后一幕我们交出恩赐的一切

最后一幕我们唱《国际歌》唱《五月的鲜花》

最后一幕我们用自己的血洗自己的手

最后一幕蒙面人连裤子也给脱了

最后一幕图腾柱不再拥有肃穆的空间

最后一幕显示了公民的存在

我们一无所有

除了思索

只有思索对抗可怕的遗忘

对抗

陌生的时刻

10

一切失落的

我们都在怀想

一切毁灭的

我们都渴望获得

未老的月亮

和小夜曲都不生幽韵

没有问候的微笑

没有吻

不认识纤小而蓝的勿忘我

灵魂那么荒凉。看不到

莎士比亚,关汉卿和卓别林

看不到永远年轻的毕加索

看不到普希金和惠特曼

看不到勃朗宁的十四行

还有海明威,卡夫卡,

马尔克斯和金斯堡我们失去那么多。

失去天空,流云,

潮夕的往返在一次长长的冲荡完成以后便倏然凝固成死寂

海平线退向看不见的远方

蓝在远方脚下是棕红的内陆

不知道有欧洲共产主义

有两个马克思

不知道有萨特有弗洛伊德

不知道牛顿的肩头站着成群的巨人

而且不知道牛顿那时候,向日葵开遍了中国的山谷

到今天才明白梵高为什么总是把它扭曲成火焰

成郁怒的风暴呵

我们是哪一个明白时已经失去

没有自己即使置身于征服的峰巅

命运这东西一样不在我们手里

是操纵者的意志构成了我们人的形象

纵火时的火把谋杀时的凶器被磨成骰子抛来抛去

如果幕后驶过秋波我们还会被交换成木瓜,

成丁东的琼琚

终于有一天被使用完了

于是,我们一批批拔离了神圣的领地

向荒郊,边塞,不长炊烟的地方

寻找一生的定居点

流血之后我们流汗

汗水流出河川湖泊

却不是辋川

不是瓦尔敦湖

像祖先一样,我们成了自然界最孤独的孩子

以粗糙的铁器收获大地

以紧张的肌肉抵抗

饥饿,疾病,和奔袭的死亡

焦裂的双手

一次次生亮篝火

都被狂风吹灭了

有谁听到那个旷野的呼唤

哦命运,如果能够

我们多么希望把这一切推翻

让青春从头开始

11

开始是新的水流

喧哗是新的水流

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白发和皱纹都纷纷起来包围

巅顶

十字架是一天天沉重

第一滴血是怎样流出来的

人呵

把你们心里的消息带给我们吧

把手伸过来递给我们

我们曾经是燃灯者

是庞大的梦游的一群

我们征服过也被人征服

我们无罪

我们无罪

呵把手伸过来让你们

同我们一起

共度

全民族的忏悔日

把手伸过来吧把手伸过来吧

所有的信都写好了

所有的信都发了出去

我们站着等

等那片处女林

等林中那只闪亮的影子

一天天

为什么看不见青鸟

12

悲剧

在悲剧之后诞生,那才是

真正的悲剧

13

如果血与火一样容易熄灭

如果沙与沫可以混和在一起

如果水永远浑浊

如果石头一直不能浮上来

如果只是作为犯罪的一代而被反复提起

在历史的法庭上

我们不再辩白

头颅耸起如岑寂的

碉楼。风铃不响

当时间假寐

干燥的灵魂震荡起来

那是另一支歌

季候风

从来没有唱过那样一支歌

1986年11月2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