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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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黎静收到淘气发来的一条手机短信,只有一个字“赢”。这像是个密码,很早之前还是她发给洋葱和淘气的呢。内容是这样的:“赢”由五个汉字组成:亡、口、月、贝、凡,包含着赢家必备的五种意识或能力。亡是指危机意识;口是指沟通能力;月则时间观念;贝是指取财有道;凡是指要有平常心态,从最坏处着想,向最好处努力。

黎静在辣椒帮中,偶扮知心姐姐,看短信便知淘气又赚了不少散碎银两,问淘气,又在带企业团。

淘气接连打过来笑脸符号,说:“不但在带企业团,而且还在火山口的美眉村,是您老人家开发的路线,这伙人是一个拓展训练团,现在是最后的一项,体验幸福感。”

黎静正在头痛这件事情,她被抽调到国际旅游岛办公室做幸福指数调研员。除了跟着旅行团做导游,开展火山口幸福线路体验游以外,她还是“幸福岛计划”智库成员。目前的“幸福指数”便是国际旅游岛接下来要做的一个招牌。

让黎静惊讶的是,一个自然的小村庄,因为旅游开发,商业跟进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导游设计能力。在美眉村,先是开发出了“蔗糖园”,完全采用旧俗,即海南岛旧年代黎苗族用石臼榨取甘蔗汁后做蔗糖的工艺,然后很迅速地建立了一个复古的糖果厂。其次跟进的有婚纱摄影,最让黎静觉得搞笑的是,这家省内很有名的婚纱摄影公司竟然推出黑白胶片怀旧版本的吃苦照片,拍出来的新郎新娘像是生活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下人的造型。

而所有这一系列旅游产品的跟进,都和幸福指数有关。蔗糖的甜蜜度得到了专家的解释,说是,必须在蔗糖里加入一些生姜,以治疗海南本土的湿气。于是流传在海南上的姜糖便有了幸福的根源,是家里的女人怕外出的男人遇到湿气坏了身体,所以,外出时,男人必携带一包姜糖。姜糖的甜蜜度是多少呢,是新婚夜晚女人身体的温度,38度。

这不是发烧的温度吗,是的,女人新婚之夜,因为恐惧和身体被男人打开的缘故,会有发烧的症状。而晕眩不正是幸福的最好的表征吗。所以,幸福就是身体的体温在健康的情况下达到38度。而姜糖的甜蜜度便是38度。

除了蔗糖厂和婚纱摄影,国际旅游岛招商部还引来一个艺术青年的工作室,专门给来美眉村来度假的时髦青年定做树皮衣服。树皮衣服,是过去很多年前的产物,一些黎族老乡将树皮剥下来,在雨水中淋,又在阳光下暴晒,反复多日,将树皮变得柔软,然后才能缝纫成衣服,这样的衣服可做外套,十分结实。但是因为材料偏硬,已经基本消失了。现在这家入驻美眉村的树皮工作室,只是将收集到的树皮分成不同的艺术造型,装饰在一些成衣的某个部位,成为很有民族特色又很个性的衣裳。

而现在,黎静作为这个线路的发现者及创造者,她需要做的是,要在广泛调查游客的基础上得出海南岛在游客的心目中是不是一个幸福的岛屿,幸福指数是多少?

黎静自然和洋葱、淘气都说了这件苦差事,洋葱去西沙了,手机大概信号不好,没有回复短信。而淘气便回了“赢”字。

黎静只好回了她“幸福”两个字。幸福嘛,根据字面的结构,就是有一座房屋,有一些钱,有衣裳穿,有一口田可以耕作。

淘气又回,说,客人评价了,说,海南岛开发的这个幸福村,房屋太小了,衣裳太破了,只有村庄外的香蕉林真好看。

黎静想幸福这两个字里,一个有土一个有田,说到底不就在这个村庄外的田地了吗。便回复淘气:“那就是这些村民们的幸福所在。”

发完了,忘记让淘气也帮着她调查了,顺便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帮我做幸福指数调查。”

幸福指数调查的项目,一开始和黎静没有关系的。黎静刚进入这家由全省各个旅行社组成的国际旅游岛办公室的时候,为了表现自己,常常对各式各样的提问都有着亲人般的热情。结果,幸福指数这个概念刚一出来的时候,她便说了三四个建议。结果这些建议全被采用。天啊,黎静一边佩服自己的天才,一边又暗骂自己的多嘴。

在黎静的建议下,凡是到海南岛旅游的客人,都可以参加海南岛的幸福指数调查。分别是住得幸福、体验到幸福、获得幸福。这项调查主要针对情侣调查,又或者已婚多年的夫妻进行调查。

住得幸福这一项,在美眉村特别有体会。除了刚刚开发还没有投入使用的星级度假酒店之外,美眉村开始提供农家居住体验游览。完全是海南乡村生活习俗,要早起,起来以后,和居住的主人一家将水牛赶往水里,然后在水田里捉螃蟹。那种完全自然的居住让小范围的游客觉得异常满足。幸福问卷的打分也相当高:98%。

黎静带了一个体验团,住在主人家的猪栏里。自然,猪栏已经被改造成可以供客人居住的客房了,虽然矮小,但因为是投资公司出资重修,房间里的设施还是很齐全的。好笑的是,半夜里常常还会有猪来拱门。游客并不知道自己住的是猪栏,有人睡眠条件颇高,没有休息好,埋怨,问黎静,猪为什么会来敲他们的门。黎静便嘿嘿地笑,骗他们说,这里的猪都是母猪,好色。惹得众人不满后,才将底牌揭开了,说,你们住的都是猪栏,敲门的那头猪前不久还在这房子里住,现在突然被你们占了,它自然有些不习惯,所以来和你们讲道理。猪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大抵是想和你们换换居住的房间,猪现在住在村子外的榕树下的树洞里。游客们一听笑得开了花,他们觉得过意不去,强烈要求去参观猪的拆迁小区。等看完猪的居住场所之后,一致认为,美眉村给猪居住的场所比招待客人的房子还要好,不算强拆猪的居所,还是很人性化的。是一个幸福的村庄。于是又得了很高的分数。

这些打分的表格,后来,都被电视台的专题片拍作了资料。

最后,海南岛的幸福指数就是这样在一拨又一拨游客的采访和调查里产生了,这是一个游客来过后感到幸福的比例超过90%的岛屿:幸福岛,海南岛。

黎静本来工作都做完了,专题片结束,被美其名曰的智库成员组只留下极少数的人还在国际旅游岛办公室值班。黎静除了拿到一笔奖金和很多暧昧的暗示之外,她并没有得到额外的什么。说“额外”,是特指她在传说中很是“发财”。在网上流传着许多关于她的传说,大多是说她因为无意发现了一个幸福的村庄,从而成了这条线路永久的股东,只要是旅行社派团往“幸福村”,便要给她百分一点五的提成。

这自然是一个传说。每每听到这里,黎静总是淡然地笑一下,说,若真的有这些提成,那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在家里唱琼剧:巨穷。

私下里,黎静也曾经有过一些意外的收获,比如认识了符老三一家,尤其是符老三,在这个村庄主事过,不论他说什么,村民总是听从。所以,近些日子,黎静带来的一些体验团都是拜托符老三安排的住,虽然也是和其他团队一样,住在猪栏改造的客房里,但是多了一样特殊的服务:符老三家人免费赠送的海南草。是一种驱蚊的草,夜半的时候点燃了,味道泛着青黄稻田的草香,而蚊虫自然便远远地飞走了。

和符老三接触多了,便凭空生出一些亲近感,她呼他三叔,在城市里有了一些孤独感,她也会一个人带着MP4在周末的时候跑到符老三家里住上两天。她非常喜欢美眉村的夜空,月亮像歌声,星星也是,就连池塘里虫叫声也是,都是歌声。

周末的美眉村现在有了一些旅游景点的风味,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村口的香蕉林开设了周末移动咖啡茶座。咖啡茶座那里唱起了小野丽莎的音乐,让这个乡村的野味消失了部分,显得暧昧又新鲜。

这个咖啡茶座的火爆程度完全出乎村里人的意料,很快,守着美眉湖的蔗糖厂也开了一家咖啡馆,名字起得稍艳俗:甜蜜蜜。

黎静喜欢这首曲子,总觉得自己的往事都在这个曲子里,虽然这首歌甜到了哀伤,但仍然住到了心里,一被弹拨,便心跳不已。

所以,当甜蜜蜜咖啡馆的招牌挂出来的时候,黎静便成了这里的常客。甜蜜蜜小馆的咖啡却并不甜,还有一种极苦的咖啡,叫做“吵”。

黎静点了这杯“吵”,竟然充满了比喻。当黎静喝完了这杯咖啡,准备早些回到符老三家的猪栏客房里享受自己争吵的青春岁月时,却听到符老三在院子里和上门来的村长在争吵。村长老羊脸气得通红,像喝完了一壶土酿的地瓜酒,他很年轻,尚不满三十岁,但让黎静不解的是,村人沿用对他父亲的称呼,一律叫他老羊。这是个谜语很多的村庄,黎静常常觉得自己在这些谜语面前充满好奇却一无所知。

老羊黎静是识得的,在村人的描述里,他是一个一喝酒就站在村头榕树下尿尿的男人,有些喜欢炫耀自己的村干部身份。黎静没有劝慰他们,她听不大明白这种地道方言的争吵。

等村长走了,黎静才知道原委。事情很简单,却因为符老三和儿子两个人分两个线索,同时向黎静讲述,显得非常文学化。大体是这样的。

符老三说:“我们刚才在吵塘堰的事,每一次浇水都是我们家最后用,老羊这倒霉蛋,就是刚刚离开的家伙,却每次都让我们家最先交钱。这次,我发誓不要这个光荣了。我们家里的荒林早已经随十年前的火山口开发的时候一起出租了,只剩下五亩不到的水浇田在村子的东北角,就在旧窑址的旁边,对的,就是那里,那个庙早些年香火旺,我们家都是有半亩田受到踏践的,不过,我们家从来是捐功德的,不计较这个。这次来收修水塘的钱,我已经在村部看过他们的计划了,又是不改水道。不改水道,我看过了,目前美湖里的水根本有一半被蔗糖厂用去了,剩下的,哪里会够得了村子上的人用。反正我是村里最后一户用上池塘里的水的,所以,这次我坚决不交修理水塘的费用。”

符家儿子说:“这个村寨的水塘是我父亲任村长时修理完整的,当时我们家因为是村长,父亲不想别人说闲话,故意将我们家的水田设计到最后。可是后来村子重新开了这条你们汽车进村的宽阔的道路,将我们山村的地势也改变了,现在原来的水渠根本不能到我们的水田里,每一次浇水,我们全家都要上阵,要去借粗一号的水管和大马力的水泵,将水引到水田里,仅仅这一项现在每亩水田我们就要比别人家里多掏30元钱,现在的修水塘的费用又就是按照每亩水田50元人工费来收取,前年还收过60元,交了钱,却用不了水,这事越想越恼火。”

符老三又说:“还不仅仅如此,前年交了60元每亩,可是轮到我们家用水时,水塘干涸了,镇上派来工作组做我的工作,说是要专门从邻村给我们村引水,一直从夏天等到秋天,直到入冬了,水才来,我们是如何浇的水呢,是从深水井里接过来的,都是矿泉水,水费贵得很,浇完水还得罪了村庄里管水的龙太公,罚我出了一个月的汗,直出汗,说来你不信,出的汗都可以浇一亩水田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我一个月,吓得我都叫家人到后山上看树了,我家有一棵香樟树,很粗的,我都计划好要做一个厚实的棺木了。总之这件事奇怪得很,我从深水井里引水浇水田,这坏了祖上的规矩了,人吃的水是救命水,不能随便浇到水田里,所以,我受了罚,罚我出汗。”

符家儿子说:“龙公公除了罚我阿爸出汗,还罚了老羊儿子溺水了,就在湖水里,差点就淹死了,是一个水性很好的孩子,虽然年纪小,可是将扔到湖里,捉鱼是一把好手,比大人都强。老羊不吸取教训,还是不听我阿爸的话,还每年照收修水塘的钱。我阿爸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修水塘的钱交上去以后,镇里从来没有公布过一次,到底一年能用多少钱。比如我们村的水塘,已经承包给了蔗糖厂,我阿爸起草的合同,对方有修理水塘的义务,也就是说,村子里水塘不用我们村里人集资来修了,只剩下蜿蜒在水浇田里的几公里河道,年年都是我们出的工修理,哪里派发过一分钱过来,还解释给我们说,本来修水塘每年要修两次,春天和秋天各修一次,春天的公家收费,派专业维修人员来检查修治,秋天便是村人自己出工。可是春天的时候乡水文站只来了一个技术员,对着水塘说了一句,可以抽水,便拍屁股走了,难道他这一句话,就值得我们每亩田交60元钱啊!?”

符老三说:承包我们村水塘的蔗糖厂老板原来在合同里说的,蔗糖会打十眼深井,厂子里工人从饮水到洗澡再到生产糖水糖块,自给自足,不用村里的水塘,可是,只听见他们盖简易木板房时用机器放的几声屁响,便再也没有见过建筑机器了,打深井,还十眼,一眼也没有,说瞎话,也不知道会不会做出来的糖果不甜。

符家儿子说:“村小学的孩子们,都说蔗糖厂的车间里男女工人都是新婚夫妻,说是只有新婚夫妻才会说甜蜜的话,这样做出来的糖果才会甜。你看到了吧,这个录相被市里拿去了,当作广告宣传的。可是,我们村里今年新婚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不是他们厂的工人啊,这不是凭空乱说吗?”

符老三说:“总之,老羊也是被蔗糖厂给收买了,糖厂用了一半的水,却一分钱修塘费用没有交过,如果他们厂子用了一半的水,那么,这个厂子就应该交一半的修塘费,然后剩下的一半由村里补齐,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怕我的水田最后浇不了水,但是我会配合缴纳费用的,可是现在不行。老羊现在回家去拿村委会和蔗糖厂签的合同去了,我明确告诉过他,很多条款都是我起草的,因为我干村长的时候,签了很多的协议,所以我熟悉这种公文的格式,但最后这条不让蔗糖厂缴纳修水塘费用的内容不是我起草的,肯定是镇上的领导加上的,大家都知道,蔗糖厂的厂长是副镇长的亲戚。”

符家儿子说:“在厂子里工作的老羊的弟弟也说过,厂里用水太浪费了,仅仅洗柑蔗的皮每天就要用五吨水,那些水里因为加了清洁剂,洗完柑蔗皮之后水便无法重复使用,所以造成了很大的浪费。”

符老三说:“我已经和老羊说得很清楚了,今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交修水塘的费用了,除非水塘的引水渠改道,从公路左侧重新接一条侧渠,将我们家的水田与前坡老光棍家的几亩水田一起照顾了。他因为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的地都荒了,但是,如果水亩可以浇灌了,我估计他是会回来的。前年的时候,他回来还要说种木瓜,今年却又没有回来。他在外面打工挣的一些零用钱都被他的朋友赌博赢去了,他如果再不回家来,他非得被骗死在外面。所以,我这次不缴纳修水塘的费用意义很大,这样说,你听明白了没有,闺女。”

……

黎静一直坐在那里听着,两父子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相互补充又相互修饰,简直像一个舞台剧。虽然只有三百元钱,却成了他们家庭今年重要的议题。这钱不交,还可以用来在秋天的时候借水来浇,如果交了,秋天的时候,还是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用到。符家儿子补充了一句,也得到过镇里的一次补偿,每亩水田补了一袋尿素,可是,田里的庄稼已经死了,尿素用在哪里啊,这真让人难过。

黎静心里想,在中国底层,想要讲道理,总是会遇到难过的事情。她这样感慨的时候,多想有人在一旁附合她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