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啦啦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慢慢地停息下来。这场秋雨,不仅使久旱干燥的伊洛盆地变得湿润起来,而且还把夏季残留下来的闷热驱逐出了伊洛盆地。在这场秋雨的帮助之下,洛阳终于完全摆脱了夏季无休止的纠缠,真正进入了天高气爽的秋天。
雨后的洛阳,尘埃落地,空气清新,天蓝云淡,朝霞绚丽。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官府、民宅,在旭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像是一幅多姿多彩的巨画,展现在邙山脚下、洛水之滨,显露出国都的雄伟气势与大都市的风采。
尽管旭日依旧,朝辉依旧,洛阳依旧,但晋王府中却已经物是人非。虽然司马昭可以左右朝中文武百官的命运,可以主宰魏国的命运,然而他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无法抗拒自然的规律。在这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司马昭磕磕绊绊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行程。当哗哗啦啦的秋雨停息之时,司马昭那颗跳动了五十五年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怀着对人世间的无限留恋,怀着最终未能以晋代魏的深深遗憾,怀着对国事家事的种种担忧,离开了人世。
“晋王归天——全国服孝三日——洛阳休市三天——”
伴随着这一声声低沉悠长的吆喊,司马昭病逝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洛阳,城中的各官府衙门里顿时乱了套,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有的如丧考妣,痛心疾首,顿足大哭;有的如释重负,一身轻松,暗自庆幸;有的如遇歧路,茫然四顾,无所适从……司马昭执掌朝政以来,采取软硬兼施、恩威并用的手段,在朝廷中逐步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无论是那些仍旧忠于曹魏的大臣,还是那些已改换了门庭、投入司马昭怀抱的朝臣,或迫于无奈,或出于效忠,或为了保身,或为了邀宠,都自觉不自觉地在围绕着司马昭进行转动。魏国的朝廷就像个逐渐形成的星系,司马昭是那颗位于星系中央的恒星,文武百官是一大群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如今,那颗恒星突然爆炸了,消失了,就使得这个本来排列有序、正常运行的星系,忽然失去了一种强大的吸引力与约束力,无法再像往常那样正常有序地运行了。
但是,在高厚的宫墙围绕之中的皇宫内,却是鸦雀无声,只有那些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水,时不时地滴落下去,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显得异常的清晰、单调和乏味。此时,魏帝曹奂正紧皱着双眉,倒剪着双臂,在御花园中缓缓地踱着步。四名当值的宦官,如影随形地跟在曹奂的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不即不离,不言不语。
昨夜,时紧时松的秋雨下了一夜,曹奂也时断时续地做了一夜梦,有美梦也有噩梦,但美梦多噩梦少。这些令他忽喜忽悲的梦,使他心中七上八下的难以安宁。所以,起床后他就到御花园里踱步,为自己圆梦。
曹奂身为天子,虽然名义上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从他即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完全受制于司马昭,变成为一件毫无实际作用的摆设。那满朝的“王臣”,十有八九已经脱离、抛弃了曹奂,投入司马昭的怀抱,俯首帖耳地听从司马昭的指令,成为司马昭的鹰犬、走卒、家奴或应声虫;就是那些仍然心怀旧主、忠于曹魏的朝臣,慑于司马昭的淫威,屈于司马昭的权势,只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从司马昭那里讨取一杯残汤剩饭。那普天下的“王土”,也已悄悄地归入了司马氏的名下,成为司马昭的囊中之物;偌大的魏国之中,留给曹奂这个天子的地盘,仅仅只有这块方圆不过数里的皇宫;就是在这块几乎与世隔绝的弹丸之地内,曹奂还要时时处处受到司马昭暗探的严密监视,不敢畅所欲言和轻举妄动。曹奂实际上成为一个失去了人身自由、遭到软禁的囚徒,只能把满腔的忧愤深埋在心底,每天靠读书和散步来打发那漫长而难熬的时光,靠做梦来宣泄自己的心思与郤闷。
多年傀儡皇帝的经历使曹奂深切地体会到:他只不过是司马昭手中的一个软面团,一会儿被捏成方的,一会儿被滚成圆的,一会儿被压成扁的,一会儿被拽成长的,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他,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他却毫无自主与反抗的能力,只能逆来顺受,任其所为,既不敢有违抗行为,也不敢表示出不满的情绪。他审时度势,清醒地意识到:在目前的局势下,仅凭自己的力量,他是无法跳出司马昭的手心的;他只能采取韬晦之法,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凭借自己年龄的优势,来与司马昭周旋,等待司马昭死后,再恢复他皇帝的尊严与权威。因此,近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上苍显灵和祖宗发威,严惩那个不忠不义、欺君篡权的司马昭;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司马昭患染上绝症,早日离开人间!
昨天,当曹奂从宦官的私语中得知司马昭病重寝疾的消息后,就像在漫漫寒夜中见到了曙光,在茫茫大海上发现了大陆,不由得大为兴奋,开始暗暗地思量起如何利用这一天赐良机,来恢复他至高无上的权势,去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以至连晚上做梦都是如此……
曹奂正在御花园中徘徊着,思索着,圆着昨夜做过的梦。一名宦官慌里慌张地跑进御花园,扑通一声跪倒在曹奂面前,惊慌失措地说:“启奏陛下,晋……晋王已经归……归天……”
“啊!”曹奂惊喜异常地叫了一声,紧皱的双眉立即舒展开了。他紧盯着那个惊恐不安的宦官,迫切地问:“此话当真?”
宦官颤抖着声音回答:“奴才在宫门当值,听到宫外大街之上有人喊着晋王已经归天……”
曹奂不禁心花怒放,变得眉飞色舞起来。近几年,他日思夜想,祈天求祖,就盼望着这一天。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这怎能不令他欢欣鼓舞!怎能不让他喜上眉梢!此时此刻,他真想放声大笑一阵,真想手舞足蹈一番,以发泄一下多年来积蓄在心中的愤恨。可是,当他发现那几名宦官已经悄悄地围拢上来,并用一种居心叵测的目光偷觑着他时,心中不由得又咯噔一响:谁晓得他们哪个是司马昭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探和奸细?万一要是司马昭故意来个诈死,以试探于他,那他岂不是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心迹,让司马昭抓住了把柄,找到了废黜他的理由!当年的司马懿不就是诈病骗过了曹爽,而后突然发动高平陵之变,一举把曹魏的军政大权篡夺到手的吗?有其父必有其子,司马昭比司马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比司马懿要凶狠得多,手比司马懿要毒辣得多,任何事情都干得出来,谁知他会不会通过诈死来达到以晋代魏的目的呢!这么一想,曹奂刚才的那股子兴奋劲一下子全飞了,舒展开的双眉又紧紧地皱成了一团,认真地思索起如何去应付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如果司马昭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对付;假如司马昭是诈死,他又该如何对付……
曹爽对告老闲居的司马懿仍不放心,让其党羽李胜趁调任之机,以告别为名,去察看司马懿的动静。司马懿将计就计,在李胜面前装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曹爽非常高兴,对司马懿不再防范,最后发生了高平陵之变。《三国演义》第一百六回“演义”了此事。
曹奂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正苦思冥想着,一名禁军头目又匆匆忙忙地跑到了曹奂面前,跪伏在地,气喘吁吁地说:“启奏陛下,中护军贾充率领中军兵马,将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奂大惊失色,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噤,心虚胆怯地说:“贾充领兵包围皇宫,意欲何为?”
那禁军头目垂头丧气地回答:“贾充有言:晋王已经归天,为防京师发生骚乱,他奉晋王太子之命,率军前来保护陛下与皇宫,以免发生不测。”
曹奂略一愣神,睁大双眼问:“莫非晋王真已归天?”
“贾充及其所率兵士均戴着孝,看来是晋王确已归天。”那禁军头目如实地答道。
“噢——”曹奂仰面观天,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又低下头去,认真地思索着,许久没有说话。
司马昭之死,消除了曹奂的一个心腹大患,为他恢复皇权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可是,贾充突然率兵包围皇宫,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使他再次想起了曹髦之死。目前的局势对曹奂来说,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是喜是忧,一切都还无法断定,随时都可能发生相互逆转。他当然想抓住这一天赐良机,把失去的一切全夺回来,并严惩司马家族,中兴曹魏,以告慰列祖列宗,荫庇曹氏子孙。然而,面对着已被包围得铁桶似的皇宫,他怎么去实现自己的意愿?闹得不好,他不仅会成为曹髦第二,身首两分,血染皇宫;而且还会将曹氏家族所开创的基业完全葬送,重蹈刘汉的覆辙……
面对着这左右两难的处境,曹奂既不愿放过这么个苦等苦熬了好多年才遇到的有利时机,又不敢无视那些忠于司马氏的兵马而贸然行动;他既不愿继续做受司马氏摆弄的傀儡皇帝,又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与曹氏的基业为赌注而孤注一掷!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他认为既不可操之过急,又不可错失良机,决定先进行投石问路,试探一下司马氏的态度,然后根据其反应,再酌情采取相应的措施和行动。于是,他便转身离开御花园,前往便殿去写诏书……
台风的中心是平静的。尽管洛阳的各官府衙门都像是遭受了台风袭击的村落似的一片混乱,但在这场台风的中心晋王府中倒显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除了府内外树挂起许多白幡、黑幔和挽幛,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都身戴重孝外,其余的倒没有太大的变化。司马昭死了,司马氏的擎天柱倒了。但晋王府竟还能保持如此稳定,这应归功于王元姬的沉稳与冷静。昨晚,当司马昭交代完后事,又一次昏睡过去以后,王元姬就已知道司马昭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作为一个与司马昭共同生活了三十余年的结发妻子,作为一个深受司马昭宠信和敬重的女人,这种亡夫之痛是无法形容的,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她真想跟随司马昭而去。然而,作为一个王后,作为一个司马氏政权的核心人物,她最了解司马昭的心思,最清楚司马昭对她寄予的厚望,最明白她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她便强忍住悲痛,派人把何曾、贾充、裴秀、山涛、羊祜、杜预和张华等人召到晋王府,让他们立即准备司马昭的后事,并委派何曾暂代她与司马炎掌管晋王府的一切。
何曾早已投靠到司马氏的门下,与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皆过从甚密,并且参与了办理司马懿和司马师的后事,处理起这类事情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虽然王元姬并没有明确地指令他该如何去做,可他毕竟是司马昭的心腹之人,知道司马昭生前最关心的是什么,死时最遗憾的是什么,对王元姬的用心与目的已经心领神会,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去做。再者,他也想利用这一新旧交替的难得的机会,充分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替自己捞足政治筹码,为在新的王朝中能够占据最显赫的位置奠定牢固的基础。于是,他也就当仁不让,尽心竭力地充当起晋王府的临时总管,代替王元姬和司马炎发号施令。他让贾充率领中军兵马,在洛阳内外严加戒备,并派出重兵包围皇宫,切断魏帝曹奂与朝臣的一切联系;他让羊祜和杜预掌管军务,负责与全国各路兵马进行联络,严防吴国与四夷乘虚而入,侵边犯境,骚扰边疆;他让裴秀与张华掌管政务,严密监视朝臣与各州郡的动态,以便及时采取相应措施,防止那些仍忠于曹魏的官吏趁司马昭去世之机兴风作浪;他让山涛掌理司马昭的丧事与晋王府的内务……
一切都安排停当后,何曾又派人把太尉王祥、太保郑冲、司空荀□、侍中荀勖、镇南将军王沈太保:官名,第一品,位在三公之上,但不参与朝政,仅为大臣的赠官荣衔。
按照何曾的本意,司马昭葬礼的规格当然是越高越好。司马昭葬礼的规格越高,他就越能得到王元姬和司马炎的赏识,越有利于他今后的升迁。但是,在朝廷中上有天子,下有文武百官,他一个人无权、也不敢擅自决定司马昭葬礼的规格,以免大鱼还没有抓到反而先落了两手腥。所以,他便把朝中的八位重臣请来共议此事。在这八人之中,有七人是司马昭生前的老友或心腹,都曾得到过司马昭的青睐和多方照顾,对司马昭感恩戴德,肯定会有意抬高司马昭葬礼的规格;而太傅司马孚,既是司马昭的叔父,又是朝廷中年龄最长、资历最深的六朝元老,德高望重,口碑甚佳,休说是那些效忠于司马昭的朝臣,就是那些仍忠于曹魏的朝臣,都对他颇为敬重……何曾以为,只要他能得到这八位朝廷重臣的支持,不仅朝中其他的文武百官就再也不敢说三道四,吹毛求疵,而且就连天子曹奂也奈何不得,只能违心认可,听之任之。
这八位朝廷重臣中,有七人来时已是身戴重孝,满脸悲伤。只有年过八旬的司马孚,穿戴仍旧如常,神色依然照旧,显得与众不同。何曾先是毕恭毕敬地把须发皆已雪白的司马孚请到上座,然后又做出一种忧戚之状,沉痛地说:“国家不幸,臣民不幸,晋王英年早逝,使国倒擎天柱,民失主心骨,举国悲哀,山川同悼。王后与太子因哀痛过度,无法主理晋王之丧事,命曾暂理此事。曾德薄才低,对礼仪知之不多,难堪此重任。为不辜负王后与太子之重托,曾只好求助于德高望重之诸公。请诸公不吝赐教,将晋王之丧事办得隆重圆满,以上慰晋王在天之英灵,下谢天下人对晋王之爱戴……”
何曾说到此处,略作停顿,扫视了一下那八位朝廷重臣,只见王祥等人有的一脸悲容,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热泪盈眶;惟有司马孚一人不动声色,微闭双目,正襟危坐,像是一位正在运气养神的仙翁,已进入物我皆无的境地。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似乎毫无知觉和反应。
何曾把目光从那八位朝廷重臣身上收回,接着说:“晋王之功业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晋王之恩德如雨露甘霖,润泽天下。似这般功高盖世、德垂青史之伟人,该以何种礼仪安葬之,方能上合天意,下安民心?请诸公共议……”
何曾的话还没有说完,石苞便腾地站起身来,泪流满面地说:“晋王生前享有天子之礼遇,归天后当以天子之礼仪安葬之!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何须共议!”
石苞的话音还没有落,陈骞就挺身而出,眼含着热泪说:“征东大将军所言极是!只有以天子之礼仪安葬晋王,方能上合天意,下安民心;否则将天人共怨,遭后世非议!”
石苞与陈骞之言正与何曾之意相合,他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把目光投向王祥等人。而王祥等人则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司马孚。何曾马上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此时此地,只有作为六朝元老与一族之长的司马孚,对此事最有权威,才具有最后的决定权;只有得到司马孚的认可与支持,方可决定下来。于是,他便把目光转到了司马孚的身上。只见司马孚仍然微闭双目。正襟危坐,只有那两道又长又白的寿眉在不停地跳动,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何曾谦恭地说:“太傅乃当朝大儒,熟读经典,精通礼仪,以太傅之见……”
何曾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高喊:“天子诏书到——”
司马孚闻听此言,猛地睁开双眼,立刻起身离座,跪伏于地,诚惶诚恐地说:“臣司马孚恭迎圣诏!”
近几年来,何曾等人只是把司马昭的话当成圣谕,惟司马昭之命是从,从来也没有把曹奂的诏书当成一回事。可是,如今他们见司马孚已经作出了反应,也不敢公然藐视曹奂,违犯朝纲,只得违心地跪伏在司马孚的旁边,很不情愿地说:“臣恭迎圣诏!”
传诏的宦官展开曹奂的诏书,高声官读:
……晋王不幸病逝,朕失股肱之臣,心中十分痛惜。为褒奖晋王生前之功绩,特命以王礼安葬之,并赐钱十万、谷万斛、绢布各千匹,以供丧事之用……
听罢传诏宦官的宣读,何曾等人都不由得大为惊诧:曹奂在诏书中不仅明目张胆地把司马昭称之为“臣”,而且还明确宣布只能以“王礼”安葬司马昭,所赐之钱物则更是少得可怜,与司马昭生前的地位和享有的礼遇根本不相称,像是在打发一个普普通通的朝臣……这些都不能不使他们深感意外。是曹奂年幼无知、不懂礼仪,还是其别有用心、故意贬低司马昭?对这份与他们的意愿有天瓘之别的诏书,他们是接诏还是应该加以拒绝?就在何曾等人惊愕不已、犹豫不决之时,司马孚却又诚惶诚恐地说:“臣司马孚叩谢圣上隆恩!”说罢,对着诏书叩拜,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诏书,供奉在堂上。
司马孚的举动,既大大出乎何曾等人的意外,又让他们无可奈何。司马孚是何许人也?就是司马懿在世时,对这位认死理的弟弟也要退让三分,不敢对他加以逼迫;司马师和司马昭生前,对这位倔强的叔父更是敬畏三分、退避三舍,避免与之冲撞。如今,他们几人又岂敢不自量力地去反对这位无论是在朝廷中,还是在司马家族中都具有很高威望的老人!
曹奂的诏书虽然是接受下来了,但何曾等人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和忿忿不平,忍不住劝说起司马孚。
何曾瞧着神情严肃的司马孚,委婉地说:“圣上之诏书实在是与礼不合,太傅何必要接受此诏?”
石苞更是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晋王之功业天高地大,生前已享有天子之礼遇,位在今上生父燕王之上。而今晋王尸骨未寒,今上却不顾天下臣民之心愿,下此绝情寡义之诏,极力贬低晋王,岂不令人寒心!”
陈骞则忿然地说:“今上之诏不仅与礼不合,而且是居心叵测,令人实难接受!”
王沈随声附和道:“若按诏以王礼安葬晋王,不仅愧对晋王,而且也愧对后人,让天下人笑我等无能!”
何曾见众人皆对曹奂的诏书深为不满,也变得气壮起来,强硬地说:“以曾之见,我等就按天子之礼仪来安葬晋王,看今上又能奈何……”
“啪!”何曾的话刚说到此,司马孚就猛地一拍几案,瞪起双眼,气恼地说:“何司徒欲抗诏不遵乎?欲欺君犯上乎?君臣之义,乃天地之大义;君臣之礼,乃天地之大礼!昭儿功业再大,也是人臣。既身为人臣,就只能以人臣之礼仪安葬之,岂可越礼而行,让后人耻笑!”
司马孚这一发火,把何曾等人全都镇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昭儿就以王礼葬之。若有人不服,让其来找老朽!”司马孚冷峻地说,然后又狠狠地瞪了何曾等人一眼,拂袖而去……
何曾等人见司马孚愤然离去,一个个显得十分尴尬:若按王礼来安葬司马昭,他们实在不甘心;如擅自提高司马昭葬礼的规格,则既是抗诏不遵、欺君犯上,又有违司马孚之意。里外不是人。事情闹到如此地步,真让他们进退两难!
石苞恸哭着说:“晋王功业如此,难道要以人臣而终乎?”
陈骞流着泪说:“如此一来,异日我等还有何面目见晋王于九泉之下!”
王沈叹息地说:“晋王生前待我等不薄,结果我等却要愧对晋王,实在令人汗颜!”
还有人口出怨言:“太傅本与晋王不相融洽,晋王生前凡涉重大之事均要设法避开太傅,何司徒为何却把太傅请来议晋王之葬礼,这岂不是……”
何曾此时也自知失策,长叹了一声,懊悔地说:“曾本以为太傅乃晋王之长辈,又是六朝元老,可以借助太傅声望来压一压那些与晋王离心离德之朝臣,谁知却适得其反,弄巧成拙!曾有愧于晋王生前之信赖,辜负了王后与太子之重托,如今悔之晚矣。不知诸公还有何补救之策?”
石苞有些赌气地说:“难道我等这些三公与重臣还比不了太傅一人?依苞之见,我等就按天子之礼仪来安葬晋王,看今上能奈我何!”
“征东大将军此议欠妥。”王祥摇了摇头说,“太傅非常人可比,就是宣王、景王与晋王在世之时,也把太傅无可奈何,何况我等?依祥之见。我等不可因小而失大,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只要我等能实现晋王之遗愿,晋王在九泉之下定会体谅我等之苦衷,不会怪罪我等无能。”
“从长计议……”何曾喃喃自语着,若有所思地说,王太尉之意是……
王祥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振振有词地说:“晋王在世时未能完成千秋之大业,含恨而去。我等若能助太子一臂之力,完成晋王未竟之业,晋王亦会含笑九泉。”
“王太尉言之有理!”何曾好似一个被困之人找到了一条出路,顿时又来了精神,提高声调说,“曾以为,今上之诏书令人生疑,只怕此中有诈。故而,我等应立刻拥立太子即晋王之位,接掌国家军政大权。以免晋王创立之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何曾的话说到了石苞等人的心坎上,他们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对!我等马上拥立太子灵前即位,免得太傅知道后又要横加阻拦!”
司马昭死后,晋王府内的议事堂就临时变成了灵堂,堂内外青布裹司马昭进位晋王后,又迫使魏帝曹奂追尊司马懿为宣王、司马师为景王。柱,白纱低垂,挽幛如林,哭声回荡,充溢着一种浓重的悲哀气氛。往昔那个供司马昭发号施令的主位上。如今摆放着司马昭的灵柩和牌位;从前那些文武百官听从司马昭指令的地方,现在跪满了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
司马昭的遗孀王元姬带领着司马昭的姬妾与儿子为司马昭守灵。司马昭的弟弟以及司马家族的所有后生晚辈也都闻讯而来,加入了守灵人之列。司马家族中除了司马昭的叔父司马孚与那些尚处于襁褓中的婴儿,所有在洛阳的男性,都齐聚在灵堂之中。
那些在京的文武百官,也都怀着各自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心情和目的,成群结伙地、一拨接一拨地前来吊唁司马昭。灵堂之中不时哭声大作,那些高低粗细、真真假假的哭声,汇聚成一股股激流、一个个漩涡,在灵堂内冲击回荡,把那座大堂震得嗡嗡直响,微微颤抖。
司马昭的死使司马家族又一次处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上:是沿着司马懿、司马师与司马昭开创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最终完成以晋代魏的大业;是抱残守缺,止步不前,仅仅保住这份已经到手的权势和基业;还是倒退回司马懿政变前的地位,做曹魏的臣子?这是自司马昭死后就一直紧紧地纠缠着王元姬的问题。按照王元姬的本性,她只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只盼能子孙满堂,只愿享受天伦之乐,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之舟驶入那充满诱惑而又波涛汹涌的政治激流。然而,魏国政坛上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司马昭父子、兄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经使王元姬身不由己地置身于司马昭这艘战船上,把她推到了一个十分显赫而又十分危险的位置。多年来参与政治斗争的经历和经验,使王元姬清醒地意识到:政治斗争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只能继续逆流而上,不进不退是办不到的,后退也只能船翻人亡、为政治激流所吞没!为了她的子孙和司马家族不葬身于政治激流,也为了她的丈夫不含恨九泉,她只好也只能顶着迎面而来的风浪,违心地去干她本不愿意干的事情。她必须尽快地使司马炎继承晋王之位,必须尽快地让司马炎掌握魏国的军政大权,以免司马昭父子、兄弟所创立的基业功亏一篑。为此,她曾委婉地暗示过何曾:应尽快地拥立司马炎继承晋王之位,但不知何曾是否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是否会按照她的意思去办?如果何曾没有听出她的话中话,或者明明听出来了却故意装糊涂,那么,她该如何去做……王元姬有泪无声地跪在司马昭的灵柩前,默默地思忖着,身旁不时响起的阵阵哭喊之声,并没有打断她的思路。
与有泪无声的王元姬完全相反的是司马攸。他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悲痛欲绝,涕泪滂沱,哭喊不止,以至于几次昏倒于地,被人救醒后仍旧痛哭不已。他的眼睛已经哭肿,嗓子也已经喊哑,可他依然还在不停地哭喊着,似乎不把父亲哭复活、喊起来绝不罢休。父亲司马昭的死,使这个过去只沉溺于诗赋文章的单纯的二公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想起了父亲生前对他的种种关怀与呵护,想起了与他的性格、爱好、志向和追求根本不同的兄长司马炎,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那场立嗣之争,想起了他以后的处境与遭遇。在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之后,继承了父亲基业的兄长会如何对待他这个曾危及其嗣位的人?他还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吗?他以后的路该如何走?日子又如何过?这些以前从未曾思考过的问题,如今都无情地摆在了他的面前。面对着这些他毫无准备的事情,他感到惊慌恐惧,觉得束手无策,只能用泪水与哭声来表达自己的悲哀、惊恐与无奈,只希望能把父亲哭活或自己哭死……
而作为司马昭合法继承人的司马炎,此时则是悲喜交集。所悲者,是他不仅失去了一位父亲,而且失去了一个坚强而巨大的靠山,从今以后他必须独自面对那些纷繁复杂的军国大事,独自面对那些仍忠于曹魏的政敌,独自面对吴国与四夷的挑衅和骚扰,独自承担可能会出现的一切风险!他能顺利地接过父亲的权杖、继承父亲的衣钵吗?能保住并弘扬光大父亲创立的这份基业吗?能战胜国内的政敌与国外的强敌吗?这些不容回避的现实问题一下子全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不能不使他有些心虚胆怯,有些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所喜者,是他终于跨越了父亲那座难以越过的大山,距离他梦寐以求的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祖父、伯父与父亲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冒着巨大的风险所创下的这份基业,马上就要完全归他所有;他即将拥有巨大的权势,握有生杀予夺大权,能够主宰魏国臣民甚至皇帝的命运;从今以后,他可以拥有整个国家,可以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这种种充满诱惑力的东西,像一块极具吸引力的磁铁,强烈地吸引住司马炎的身心,常常让他忘记了丧父的悲痛,忘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忘记了可能会出现的危险,而是去想象着称王称帝的荣耀与滋味,谋划着如何尽快地去实现他日思夜想的心愿。司马炎就是怀着这种既悲又喜、时悲时喜的心情,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所以,他既不同于有泪无声、默思静想的母亲王元姬,也不同于声泪俱下、哭喊不已的弟弟司马攸,而是一会儿泪如雨下放声痛哭,一会儿如醉如痴苦思冥想,哭哭想想,想想哭哭,边哭边想,边想边哭……
刚到午时,何曾带领着文武百官来到灵堂,进行隆重的祭奠活动。灵堂内再一次哭声大作,那些高低粗细、真真假假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如滚滚雷声,传遍半个洛阳城。此时的司马炎,也只得收住自己的思绪,跪伏在司马昭的灵柩前号啕大哭,以尽孝子之礼,免得被别人看出破绽。
司马炎装模作样地哭得正欢,何曾来到了他身边,含着热泪说:“大行晏驾。天下臣民惟太子为瞻。太子要上为国家社稷、下为天下臣民着想,节哀珍重,为何却只知效匹夫之孝,痛哭不已,而将国家之安危、臣民之厚望置之不顾?”
王沈立即随声附和道:“晋王归天,治国安邦之重担已落于太子肩头。请太子能以国家与臣民为重,节哀忍痛,挺身而出,挑起这副万斤之担,而莫要效匹夫之孝,忘却嗣王之重任!”
何曾等人的话真是说到了司马炎的心坎上,他真想一跃而起,抱住何曾等人连声道谢。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偷偷地向何曾等人投去感激的一瞥,伏在地上哭得更凶了,似乎根本就没听到何曾等人说了些什么。
何曾瞧着伏地痛哭的司马炎,提高了声调说:“太子之孝,天下人尽知。然而,太子身为嗣王,肩负重任,非凡夫俗子可比。太子只有继承先王遗志,完成先王未竞之业。方为真孝、大孝,方可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听了何曾的这番话,司马炎收住了哭声,声泪俱下地说:“父王归天,炎五内俱焚,悲痛欲绝,只愿随父王而去,到阴间侍奉父王……”
司马炎的这一变化,引起了何曾的注意。他又与那七大重臣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即拉下脸来,正言厉色地说:“太子何出此语!先王一生披肝沥胆,东征西战,方创立下如此之基业。难道太子为尽孝道。竟然不惜毁掉先王之基业!先王若是地下有知,定会大怒!”
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王元姬,见时机已经成熟,怕司马炎把握不住火候而错失良机,急忙插言道:“何司徒言之有理,炎儿不可因家事而不顾国事,因悲痛而忘却身负之重任,为尽小孝而有失大孝。”
王元姬的话犹如画龙点睛之笔,一下子点明了事情的关键之处。有了王元姬这番话,何曾就无后顾之忧了,便更加严厉地说:“大行晏驾,天下震动,太子应早继王位,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奈何只知哭!”
上有王元姬的话作后盾,下有何曾等朝廷重臣的再三恳请,司马炎觉得火候已到,便用孝袍抹去满脸的泪水,吞吞吐吐地说:“非炎欲如此,而是……”
司马炎的暗示提醒了何曾,他当即对那些前来祭奠司马昭的文武百官高声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应马上即晋王位,以承大业!诸位意下如何?”
何曾的话刚出口,早有准备的七大重臣就异口同声地说:“何司徒所言甚是!国无主则危,民无主则乱。太子应马上即晋王位,以保国安民!”
那些前来祭奠司马昭的文武百官,大多数已投靠了司马氏,当然盼望着司马炎早即王位,以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就是那少数仍忠于曹魏的朝臣,虽然心中大为不满,但因势孤力单,自知成不了什么气候,出面反对只能是自取杀身之祸,也只好随波逐流,明哲保身。“请太子早登王位,以镇海内!”那些或激动、或沮丧、或响亮、或含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灵堂内回荡。
何曾扫视了一下文武百官,高声宣布:“奉太后之命,应文武百官之请,太子立即于先王灵前即晋王位!因太子热孝在身,一切礼仪从简。文武百官,拜见晋王——”
“拜见晋王——”在场的文武百官纷纷向司马炎躬身施礼,那些或激动、或沮丧、或响亮、或含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再次在灵堂内回荡。
司马炎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他日思夜想的晋王,心中的那股子喜悦之情自不待言。然而,他却强抑住内心的喜悦,装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模样,跪伏在司马昭的灵柩前,苦哀哀地哭诉着:“父王英年归天,尸骨未寒。孩儿热孝在身,肝肠碎断,实不愿灵前即位,有失孝道。然而,上有母后之命,下有文武百官之请,为国家社稷之稳固,为黎民百姓之安宁,为父王所创之基业后继有人,孩儿只好违背孝道,担不孝之名,于父王灵前即位。父王若是在天有灵,能解孩儿之苦衷否?请父王宽恕孩儿不孝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