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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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中原大地四季分明,入秋以后,洛阳的气温便开始逐渐下降。几场秋风吹过以后,满树繁茂的绿叶就慢慢地变黄干枯,一片片地脱离了枝条,飘落下去。

司马昭心事重重地伫立在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那许多片如群蝶飞舞般纷纷飘落的黄叶,久久地沉思着,并不时地发出几声沉闷而干涩的咳嗽。最近一些日子,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自己头晕目眩的次数在逐渐增多,间隔的时间在不断变短,晕眩的程度也在逐次加重。这些都预示着他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深秋,精力就像那树上的枯黄的叶片,纷纷地离开了本体,飘然而去,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逐渐加重的晕眩一次次地提醒着他:他已经是日薄西山,接近了生命的终点;他必须在沉落下去之前,妥善地处理好继承人的问题,莫要让他们父子兄弟创下的这份基业功亏一篑或毁于一旦!

到底立谁为嗣好呢?何曾、山涛、裴秀和贾充的建议,都没有能够完全消除司马昭的疑问,他仍旧处于犹豫彷徨之中,依然无法作出最后的决断。经过几日的反复思考,他决定对司马炎和司马攸进行一次突然袭击式的考察,择其优者而立为世子。

主意已定,司马昭便离开了书房,独自一人向着司马攸的住处走去。

司马攸已过继给司马师为嗣,陪同守寡孀居的羊徽瑜住在东跨院内。他整日沉浸在诗赋文章和琴棋书画之中,除了去给司马昭和王元姬请安与参加必不可少的应酬外,平时就像个躲进深闺绣阁的淑女,很少走出这座院门。

司马昭跨过一座月亮门,悄悄地走进司马攸居住的那座小院,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那琴声轻柔婉转,舒缓平和,像是轻风拂过水面,吹起泛泛涟漪;犹如一股涓涓清溪在山林中潺潺流淌,丁冬有声;又好似白云在缓慢飘动,余韵悠然。琴声是抚琴者在向人们吐露他的心声,仅从这琴声之中,就可判定司马攸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多么淡泊平静!

司马昭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一边仔细倾听着从司马攸的房中飘出的琴声,一边认真地体味着琴声中所包含的情感和思绪,试图从中窥探出司马攸内心的活动。

一曲终了,书房中寂然无声。袅袅的余音,如一缕淡淡的轻烟,在小小的庭院里萦绕,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司马昭沉思了片刻,正要举步人房,书房内忽又传出一串吟诵之声。那声音清脆明朗,像是有人在轻轻地击打着金铎玉磬,节奏分明而又悦耳动听: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瓘粲兮,珥瓘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游以嬉。左依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曹植的《洛神赋》!司马昭终于听明白了,心中不禁咯噔一响,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了陈思王曹植那风流潇洒的形象,回想起曹丕与曹植争夺魏王嗣位的情形。他的心猛然一沉,好似有一块石头压在了心头:难道事隔四十多年后,还要重现一次兄弟相煎的争斗吗?不!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步曹氏兄弟的后尘!也不能让司马氏重蹈曹氏的覆辙!

就是怀着这种信念和决心,司马昭步入了司马攸的书房。近几年由于政务繁忙,司马昭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经常闯入这个书房,来检查督促司马攸的学业。如今,当他再次来到司马攸的书房时,突然发现房中的一切都已经大变样了:书架上已塞满了各种经籍和诸子百家,给人一种难堪重负之感;墙壁上挂满各种条幅和山水画,使人仿佛误入了一家书画铺;左边的窗下摆放着一张古琴,右边的窗下摆放着一个棋盘;正对房门处安放着一张书几,上面摊着几卷书,两只狮形的铜香炉里吐出两缕轻烟,使房中飘荡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司马昭的突然出现,使正陶醉在曹植《洛神赋》中的司马攸吃了一惊。他连忙从那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妙境界中跳了出来,跪倒在司马昭的脚下,惊慌失措地说:“孩儿不知父王驾到,未及拜迎,请父王恕罪!”

“不知者不为罪,起来回话。”司马昭在书几后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书几上摊放着的几卷书,心平气和地问:“攸儿近日在读何书?”

司马攸躬身立于司马昭对面,恭敬地回答:“孩儿今日在读庄子之《逍遥游》与曹子建之《洛神赋》,困乏之时就弹奏上一曲,以提神醒脑。”

司马昭瞟了司马攸一眼,若有所思地问:“攸儿为何要读此两篇文赋?”

司马攸偷觑了司马昭一眼,诚实地答道:“孩儿以为,庄子之《逍遥游》大气琇礴,汪洋恣肆,俯仰天地,吞吐四海,读之令人心旷神怡,遐想无限;曹子建之《洛神赋》辞采华茂,挥洒自如,情景交融,自然天成,读之如春风人怀,沁人肺腑。故而,孩儿十分喜爱此两篇文赋,百读不厌。”

“方才为父入院之时,曾闻琴声,不知攸儿所弹为何曲?”司马昭又问。

“孩儿亦不知方才所弹为何曲。”司马攸毫不掩饰地回答,“孩儿读罢《洛神赋》,思绪飞扬,心驰神往,一时兴情难遏,就随心所欲弹奏起来,以抒胸臆。”

司马昭扫视了一下房中悬挂着的书画,语重心长地说:“攸儿,汝已长大成人,应胸怀大志,成就一翻惊天动地之伟业。尤其是我家之子孙,更应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多读些经史及兵书战策,以经为本,以史为鉴,从中悟出为政统军之道。至于诗赋书画,那不过是雕虫小技,偶尔为之,以陶冶性情,亦无不可。但千万不可沉湎于其中,本末倒置,有误军国大事。”

“……”司马攸有点尴尬地瞧了司马昭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才有些勉强地说:“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司马攸的神情和语气当然没有能够逃过司马昭的耳目。他微微地皱了下眉头,严肃地说:“汝身为卫将军、安昌侯,乃朝廷命官。古人云:在其位而谋其政。汝应多与朝中文武百官交往,多关注军国之大事,而不应长时间关在书斋里,闭目塞听,自我陶醉,置军国大事于不顾。”

“父王教诲得是!只是……”司马攸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孩儿生性懦弱,不善于理政治军,恐要有负父王之厚望……”

司马昭不由一怔,诧异地问:“难道汝不想成就大业,光宗耀祖,荫庇子孙?”

“非孩儿不愿如此。只因孩儿不擅谋略,且优柔寡断,怕有误军国大事,愧对祖宗……”司马攸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孩儿胸无大志,难以成就大业,只想以诗书为伴,以琴画为友,做一闲云野鹤,则此生足矣。”

司马昭心里震颤了一下,像是见到了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司马攸,许久没有说话。近几年来,他心中只想着灭蜀灭吴,称王称帝,与司马攸接触得少了,更没有进行过深入的交谈与及时的引导。今天,他通过这一番突然袭击式的考察,才猛地发现司马攸变了,变得有些不像他的儿子了,变得他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了……似司马攸的这种心态与志向,还何以能够保住和拓展司马氏的基业?还何以立为世子?

司马昭的沉默不语,让司马攸的心中惴惴不安,再次跪倒在司马昭面前,试探着问:“父王还有何教诲?”

司马昭暗暗地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望我儿好自为之吧,莫要愧对祖宗。”

与毫无准备的司马攸完全相反,司马炎已经对司马昭的考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并密切地注视着司马昭的一举一动。自从上次与羊琇聚会之后,司马炎不仅已把羊琇为他准备好的应对之策背了个滚瓜烂熟,而且还用重金买通了那几个侍奉司马昭的亲信家丁,经常向他密报司马昭的言行举动。司马昭与何曾等人商讨立嗣的事,他知道得清清楚楚;羊祜和杜预对立嗣之事的态度,他心中明明白白;就连上午司马昭去东跨院找司马攸一事,他也立即得到了消息。

这种种迹象使司马炎清醒地意识到:立嗣之事已成为父亲的头等大事,并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在此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必须百倍警惕,谨慎行事,力争一举击败胞弟司马攸,尽快地坐上晋王世子的位置!为此,他把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准备应付父亲的突袭式的考察。

事情还真让司马炎猜中了,刚到申时,正在窗前张望的司马炎就发现父亲独自一人悄悄地走进这所小院。按照常规和礼节,此时他应该立即走出书房去恭迎父亲。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与违背礼节,根本没有理睬父亲,反而走到书几边,坐下去若无其事地读起书来。

司马昭走进书房,一眼便瞧见司马炎正在伏案读书,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令他很受感动。他并没有马上去惊动司马炎,而是仔细地打量起司马炎的书房。几年没来,司马炎的书房内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从前的那些古玩花鸟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满架的书籍;从前墙壁上挂着的名人字画也均不见其踪影了,取代它们的是两幅大大的“巴蜀全图”和“吴国全图”,在两幅大地图之间,悬挂着他赏给司马炎的那柄宝剑……如果说司马攸的书房里充满浓重的艺术氛围,像是一个赋闲隐居文雅之士的住所;那么司马炎的书房里则充满了凝重严肃的政治气氛,像是一个朝廷要员处理公务的场所。

打量着书房中的这一切,司马昭的心中不由得怦然一动:司马炎与司马攸乃同胞兄弟,生活在同一座府第中,受着同样的教育,但长大以后,其兴趣、爱好竟变得迥然不同,就连书房中的布置也大相径庭。

司马昭沉思了片刻,轻轻地假咳嗽了一声,以此来提醒着司马炎。

正装模作样埋头读书的司马炎,这才抬起头来,假做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样子,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司马昭面前,惶恐不安地说:“孩儿只顾读书。竟不知父王驾到……”

司马昭温和地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为父不过是出来随便走动走动。炎儿不必惊慌,起来吧。”

“谢父王恕孩儿不孝之罪!”司马炎又向司马昭叩了个头,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司马昭举步来到书架前,仔细地查看着摆放在上面的书籍。这时,他才发现,书架上摆放的全是《论语》、《春秋》、《左传》、《史记》和《战国策》等经史典籍,并无一种诗赋之书。他略加思忖,有些疑惑地问着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的司马炎:“为父记得,汝少年之时颇爱诗赋,且常吟诵不止。今日此处为何竟不见一种诗赋之书?”

司马炎连忙躬身回答:“孩儿年少之时不谙世事,顽皮贪玩,觉得诗赋比经史好懂易记,故而多有偷懒,爱读诗赋,厌读经史……近几年孩儿才逐渐有所悟,发觉诗赋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不仅于治国理政无补,反而会引人想入非非,心神虚浮;只有先贤留下之经史中,才有治国平天下之道与富国强兵之法,才可助人处置军国大事。故孩儿方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丢弃诗赋,专读经史,力戒虚浮,务求实用,以求能助父王一臂之力。统一天下,弘扬我家之基业。”

司马炎的回答,让司马昭心中颇为满意。他微微地点点头,向司马炎投去赏识的一瞥。随后,他又移身到那两幅蜀吴地图前,认真地端详了一下,故作不解地问着身后的司马炎:“书房乃读书之处,应挂几幅赏心悦目之字画,以陶冶人之性情。汝为何却不挂字画而代之以此图?”

“字画虽赏心悦目,可陶冶人之性情,但亦易使人移情山水,留恋林泉,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司马炎苦笑了一下,早有准备地答道,“当今之际,天下并不太平。蜀国虽已覆灭,刘禅也已移居洛阳,但巴蜀之地尚未平静,原蜀国之臣民仍心怀怨愤,骚乱不断,妄图恢复旧制。吴国虽已今非昔比,但三分天下仍据其一,并利用江河之险,负隅顽抗,不肯归服,若要剿灭之,仍非易事。孩儿以为,大丈夫应心系天下,励精图治;而不应贪恋耳目之悦,忘记了身负之重任。孩儿之所以用此图取代字画,是想以此来时时提醒自己:四海并未归一,隐患仍未消除,要居安思危,切不可稍有懈怠!”

听了司马炎这番话,司马昭不禁暗自惊喜,认真地打量着司马炎,感叹地说:“炎儿已真正长大成人矣!”

司马炎的脸微有些发红,低下头去嗫嚅地说:“在父王面前,孩儿仍旧是个稚嫩浅薄之顽童。请父王多加教诲,使孩儿能快些长大成人,为父王分忧解愁。”

“嗯——”司马昭宽慰地点点头,又走到书几边,坐下去翻阅起他进门时司马炎正专心读着的那卷书。那是一卷已经有些破旧的《孙子》,字里行间画满了圈圈点点。这表明此书司马炎已读过多遍,且进行过反复的揣摸思索。

司马昭边漫不经心地翻着《孙子》,边兴致勃勃地问着司马炎:“如此看来,汝颇爱读兵书战策?”

司马炎偷觑了司马昭一眼,一本正经地回答:“孩儿以为,经史与兵法皆为应必读常读之书。经史乃治国之本,读之可让人胸怀古今之事,眼观四海烟雨,拨云见日,明辨是非;兵书乃平天下之法,读后能使人眼界开阔,智谋倍增,通晓驭将统军用兵布阵之法,明白山川河流草木原野皆有妙用之处。故孩儿近年爱读经史典籍与兵书战策,常将二者交相读之,力求以本生法,以法固本,文武之道,相辅相成。只是孩儿生性愚钝,虽已熟读,然终难将二者融为一体。请父王指教!”

“炎儿不必性急。读书之要,贵在实用。只要汝熟读,多想,常用,久而久之,便可举一而反三,将二者相互融会贯通。”司马昭越听越高兴,脸上终于掩饰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和颜悦色地说,“蜀国虽覆灭已近一载,但巴蜀之地总也不能完全平定下来。以我儿之见,如何才可消除蜀国臣民之怨愤,使巴蜀之地尽快彻底平定下来?”

通过司马昭的神情和语气,司马炎已窥探出父亲的内心活动,知道自己方才的那番表演已博取到父亲的欢心,也不禁露出了笑容。至于父亲提出的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羊琇早为他准备好了答案,他只需转告给父亲,便可作出圆满的回答。于是,他就款款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父王不必为此焦虑。孩儿以为,蜀国臣民怨愤之情,巴蜀之地动乱之状,实属正常之事。刘备、刘禅父子占据巴蜀四五十载,诸葛孔明又将巴蜀治理得井井有条,蜀国臣民感念刘备、孔明之德,怀恋旧主,也是人之常情,无法避免。蜀国覆灭,巴蜀易主,蜀国臣民深怀亡国之痛,生出种种不轨之事,也是势所必然,不足为怪……以孩儿之见,父王如要完全消除巴蜀之隐患,不妨试着采取四种对策:其一,以蜀人治蜀,重用多用一些蜀国名臣之后与旧时官吏,逐渐消除其亡国之痛与怨愤之情;其二。以柔克刚,以德报怨,对那些反抗闹事之人多加安抚,对那些被捕捉之人赏以重金,令其归家;其三,招纳一批巴蜀才子名士,厚加供给,使其归心,用其所长,著文赋诗,为我歌功颂德,以感召民心;其四,奖励农耕,减免赋税徭役,使巴蜀百姓安居乐业,家有储粮,户有余财……”

司马炎的应答之语,大大出乎司马昭的意料之外,他根本没有预想到司马炎的对策竟与他苦苦思索出的治蜀之策完全一致。他现在才突然发现,司马炎猛地变成熟了,变老练了,与从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与单纯稚嫩的司马攸相比更是明显地高出了许多,甚至有些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炎,再次给其出了道更难回答的问题:“不久前,吴主孙休病故,年轻之孙皓即位。为父欲借灭蜀之声威,趁吴国易主之际,从巴蜀、江汉、江淮三处同时向吴国发起进攻,一举扫平江南,完成统一之霸业。炎儿以为如何?”

“这……”司马炎故意做出犹豫难言之状。其实他已从司马昭的亲信家丁口中得知,父亲在与羊祜、杜预等人的谈话中明确地表示过近期内不会去进攻吴国;再者,据羊琇的分析,近期内如果向吴国发起进攻,只会劳民伤财,无功而返。由此,他已清醒地意识到:父亲并非真的要大举伐吴,而是意在进行试探。他之所以故作姿态,目的在于吊一下父亲的胃口,使他的回答能够收到更好的效果。

老谋深算的司马昭这一次却大大地失算了,反倒被司马炎来了个守株待兔,等了个正着。他见司马炎欲言又止,就鼓励说:“炎儿不必多虑,直说无妨。”

“父王恕孩儿不孝,恕孩儿直言。”司马炎又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诚恳地说,孩儿以为,我军在近期内不可伐吴,否则将欲速则不达,事倍而功半。吴国虽已易主,但举国并未发生大动荡;吴国虽已衰败,但其国力与兵力仍远强大于蜀国;且东有威震三军之丁奉镇守建业,中有深谋远虑之陆凯镇守武昌,西有智谋非凡之陆抗镇守西陵。吴军历来善水战,又以天险长江为纽带,东西连贯,首尾呼应,进退迅疾,游刃有余。我军不善水战,所拥有之战船与水军亦远少于吴军,若以己之短去攻敌之长,难免要捉襟见肘,只怕是凶多吉少。此其一不可也。蜀国新亡,巴蜀之地仍旧危机四伏,忠于蜀国之兵民还在暗中进行串通,伺机而动。我军若大举伐吴,必要抽调大批驻巴蜀之兵马,造成彼地兵力空虚,给妄图恢复蜀国者造成可乘之机,他们就会聚众闹事,酿成祸患。故我军如不大举伐吴,则巴蜀虽一时难以完全平定下来,但也只不过是有惊无险,不会得而复失;我军若要大举伐吴,就会东西两面受敌,首尾难以相顾。此其二不可也。我军伐蜀,虽灭掉了蜀国,但兵马损失惨重,军资消耗太多;再加上发生了钟会、邓艾之乱,使我军实力大为削弱,军心有些浮动,士气也低落不少。此时如再大举伐吴,则会使将士生怨,粮草难继,欲胜不能,欲罢不忍,形成相峙,得不偿失。此其三不可也。以孩儿浅薄之见,父王以暂时休兵罢战为宜,先稳定巴蜀,休整兵马,打造战船,操练水军?储备粮草,积蓄军资,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大兴师旅,剿灭吴国,完成四海归一、平定天下之霸业尽管司马炎的这番宏论完全是出自羊瓘的笔下,他只不过是口述了一遍而已。但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其内情的司马昭,却完全被儿子的这番话给懵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司马炎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很少说有独自见解的话,更不会有悖他的意思。在他的记忆中,司马炎一向是少言寡语,从未像今日这样长篇大论过。所以,过去他偏爱灵性十足、多才多艺的司马攸,而不太喜欢不苟言笑、言语谨慎的司马炎,曾多次产生过废长立幼、传位给司马攸的念头。可是,经过今天这次突然袭击式的考察,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完全看错了人:被他寄予厚望的司马攸显得是那么浅薄幼稚,令他大失所望;而他没有抱多大希望的司马炎却变得如此老成深沉,使他大喜过望!尤其是在他自知来日无多、急需有人来继承他的基业时,司马炎今天的出色表现,更让他刮目相看,倍感欣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在此后的几天里,司马昭闭门谢客,躲在书房中查阅着史籍,把前朝各代有关立嗣的记载以及后世对它们的评论归拢到一块,进行反复的比较,分析着历次立嗣的成败得失和经验教训。不知是他多猜多疑的性格在暗中起着作用,还是他对立嗣一事过于小心谨慎,所以他虽然心中已基本上放弃了立司马攸为世子的念头,而是倾向于立司马炎为嗣,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进行一遍遍的对比,犹犹豫豫地总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时令无情,随着气温的不断下降和寒霜的出现,书房外那两棵合抱粗的百年古槐已经繁叶落尽,只留下满树光秃秃的枝条,横七竖八地交叉在一起,在秋风中瑟瑟地抖颤,相互碰撞,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痛苦地呻吟着,极力地挣扎着。

触景生情,司马昭凝视着房外那光秃秃的古槐,禁不住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叶绿总有叶落时,他就像那绿叶飘尽、枝桠散乱的古槐,失去了往昔蓬勃的生机。然而,古槐是一岁一枯荣,叶落还有叶绿时,待到明年春回大地时,便又会复苏过来,抽枝发芽,枝繁叶茂,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可他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枯萎之后就再也不能复苏,再也不会重现往日的辉煌;他所创建的基业就只能由后代来继承,以不同于古槐的形式和方法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因而,选择好继承人就是他目前最重要的问题,也是他延续生命的惟一途径。否则,他用毕生精力所创建的基业,就会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而消失。称雄一时、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席卷六国、吞纳四海的秦王朝,不就是因为立嗣不当而在数十年内便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吗?这一教训太深刻了,太令人深思了!他必须引以为戒,极力避免重蹈秦始皇和秦王朝的覆辙!

可能是由于想得太多了,太久了,有些用脑过度了,司马昭的晕眩病再次发作了。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两耳嗡嗡直响,脑袋就像裂开了似的疼痛。他双手抱住脑袋,伏在书几上,咬紧牙关强忍着,始终没有发出呻吟声。

尽管司马昭的晕眩病已有好几个月了,而且在不断加重,但他知道这种病无法可治,声张出去会在朝野造成混乱和不良影响。所以,他对此事一直是秘不告人,就连对他最信任的夫人王元姬也是守口如瓶。每当他晕眩病发作时,他便伏案休息一阵,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司马昭这次晕眩病的发作,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过去。病情已向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他距离生命的终点已经不远了!他不能再这样犹豫彷徨下去了,而是必须在自己还能够支撑的时候,将自己手中的权力顺利地过渡给儿子,以保证司马氏的基业能长久地延续下去,也使他的生命能长久地延续下去,流传千古,名垂青史!这时,他想起了眼力非凡、颇有见地的王元姬。只有王元姬才最了解他的心思,才能消除他的种种顾虑,才能促使他作出最后的选择。于是,他就拖着发病后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后院走去。

府第的后院是司马昭和王元姬的住处,这里平时很少有人出入,一年四季总是静悄悄的。往常,司马昭也是早出晚归,很少在白日里出入其中;即使偶尔有要事在白天来此,也是来去匆匆,根本无暇顾及院中的一切。今日,他才惊奇地发现,院中仍是满目绿色:几株高大的云杉伟岸挺拔,刺向蓝天,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几簇修竹青翠欲滴,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数排繁茂的冬青密密匝匝,构成几组不同的图案,令人赏心悦目……这些正好与他书房所在的那座小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他顿感清爽了不少。

司马昭正在颇感意外地打量着这座异常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小院,王元姬在两名贴身婢女的搀扶下迎出房来。她微微一笑,轻淡地问:“晋王为何此时返回内宅?”

司马昭苦笑了一下,随口答道:“今日我偶有闲暇,回内宅与王妃拉拉家常。”

王元姬与司马昭共同生活了三十余年,对其深有了解,知其若无紧要之事,是绝不会在此时回到内宅的。但当着婢女的面,她又不便挑明,只好含笑把司马昭接进房中。可当房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时,王元姬就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子上此时返回内宅,定有紧要之事。”

司马昭见王元姬已把事情挑明,就严肃地说:“元姬所言甚是,我确有一件紧要之事需与元姬相商。”

王元姬瞅着司马昭那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态,思忖了一下,沉稳地问:“莫非立嗣之事乎?”

“正是。”司马昭见王元姬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只好打开窗户说亮话了,“近来我时有精疲力尽之感,做事常觉力难从心。故而我欲早立世子,以承继基业。我已年过五旬,一生操劳,自知身心交瘁,再难堪重负,与其强撑硬支,不如急流勇退,把重任交于后人来承担,我等也好厮守在一起,安度晚年,共享天伦之乐。元姬以为如何?”

尽管司马昭向王元姬打了“埋伏”,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地告诉她。但细心而聪慧的王元姬却早已觉察出司马昭的精力正在迅速衰退,并暗中吩咐医师与厨师,对司马昭进行食补,以求能够使司马昭恢复元气,至少也要减缓那种衰退的速度。然而,王元姬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司马昭的疲惫之态仍旧有增无减。为此,她曾多次委婉地劝说司马昭不要讳疾忌医,应该让御医给他诊诊脉,开个药方。

可是,在官场宦海中滚打搏斗了一生的司马昭,已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正常人的心态和思维方式,把整个身心全扑在了权势和基业上。为了权势和基业,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因而,一向对王元姬言听计从的司马昭,这次却把王元姬的劝说当成了耳旁风,根本不去求医问药,以防把自己的病情泄漏出去,有损于司马氏的权势和基业。

眼看着司马昭日渐衰弱,王元姬不禁暗自焦急,苦苦地寻求着亡羊补牢之法。她深知司马昭太看重于权势和基业,并为此而耗尽了心力。这是司马昭真正的病根,要挽救迅速衰弱的司马昭,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从权势的圈子中拖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为此,王元姬也产生了让儿子去接替丈夫职权的念头,并为此作了许多准备。几天来,王元姬也正在寻找着劝说司马昭早些分权给儿子的机会,没想到司马昭倒先提了出来。她凝视着司马昭,推心置腹地说:“子上所见甚是。汝为司马氏之基业呕心沥血,操劳了一生。如今大业已成,儿子也已长大成人,汝正好急流勇退,颐养天年。”

“知我心者,惟元姬一人耳!”司马昭半是无奈半是欣赏地瞅着王元姬,开诚布公地说,“以元姬之见,炎儿与攸儿何人可成就千秋大业,光宗耀祖?”

近些日子,王元姬也在反复思考着这个关乎司马氏兴衰成败的大事情。作为王妃,她无法像司马昭那样直接与朝臣商讨此事;但作为母亲,她更容易窥探到司马炎和司马攸的内心世界。于是,她便利用这种别人无法替代的母子亲情,在司马炎和司马攸每天来给她请安之时,进行过反复的试探,并逐渐摸清了两个儿子的真实想法。两个亲生儿子的不同心态和追求,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矛盾和苦恼。作为母亲,她喜欢司马攸那充满亲情、温柔仁慈的性格,也欣赏司马攸那亲贤好施、淡泊名利的心态和追求;作为王妃,她欣赏司马炎那种深沉稳重、出言谨慎的性格,也赏识司马炎那胸有大志、积极进取的心态和追求。从感情上说,她喜爱司马攸;从理智上说,她认同司马炎……几天来,王元姬一直在母亲与王妃、感情与理智之间摇摆,始终无法固定下来。然而,王元姬毕竟是一个很有见识的非凡女子,她知道司马氏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来继承基业。所以,在司马昭郑重其事地向她提出立谁为世子的问题时,她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几天来的摇摆不定也在短时间内固定了下来。她沉默了片刻,坦诚地说:“炎儿与攸儿都是司马氏嫡系子孙,都是我身上掉下来之肉,无亲疏远近之分,且又各有优劣长短。然而,世子只能有一个,不可由兄弟二人来平分。故而,我以为,依照立嫡以长之旧制,为了司马氏千秋大业,还是立炎儿为世子较宜。不知子上意下如何?”

王元姬的坦诚之语,像是定音的锣鼓。结束了司马昭长时间的犹豫彷徨,促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说:“元姬之言正与我意相合,亦与何曾、山涛等老臣故旧之意相符。如此看来,这世子之位非炎儿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