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伊洛盆地之中,春风送暖,万木复苏。已经返青的冬小麦,在吸收足了水分和阳光之后,憋足了劲似的分蘖拔节,旬日之间竟猛然蹿出了一尺来高。绿得有些发黑的麦苗,覆盖着伊水和洛水两岸的万顷良田沃土,微风吹过,麦浪起伏,犹如一湖涟漪荡漾、波光潋滟的春水。道路两旁的那一排排垂柳,似乎也不甘心向周围茁壮的麦苗示弱,迅速地抽条生叶,数日之后,竟然也枝繁叶茂,婆娑多姿,好似一群群踏春的少女,在和煦的春风中翩翩起舞。洁白而轻盈的柳絮,像是起舞少女抖落下来的脂粉,带着春天的气息四处飘荡,逗诱着遍野复苏的万物。那一株株含苞欲放的杏树和缀满了花骨朵的桃树,仿佛一些久居深宅绣楼的大家闺秀,第一次来到这春光明媚的野外,被迷人的田原风光和浓烈的春意陶醉了,勾引起她们不尽的遐想和深藏心底的情怀,春心萌发,情窦初开,满脸绯红,羞羞答答。
伐蜀之战的阴霾和一波三折的战事,并没有能够阻挡住春天的脚步。春天以不可阻遏的自然巨力,依然按时按节地来到了伊洛盆地,笼罩了魏都洛阳。
在这大好春光里,司马昭挟持着魏帝曹奂,耀武扬威地从长安返回了洛阳。同自然界的季节交替一样,司马昭度过了他政治生涯中的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迎来了欣欣向荣的春天。蜀国的覆灭,实现了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把他推到了魏国政权的制高点上。当年曾经横行天下、不可一世的魏武帝曹操没能做到的事,如今他做到了;割据了数十年之久的巴蜀大地,终于归人了魏国的版图;称帝四十余年的巴蜀之主,只好系颈而降。毫无疑问,这就为司马氏取代曹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此后,只要司马昭愿意,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曹奂赶出皇宫,由他取而代之。
尽管邓艾与钟会的结局是司马昭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但他经过反复权衡以后,觉得这种结局是得大于失,利大于弊,不仅对他取代曹氏没有什么损害,反而对今后司马氏政权的稳固大有好处。“功高震主”的历史教训太深刻了,他绝不能允许这种历史的悲剧在他儿孙辈的身上重演;他宁肯背着诛戮功臣的恶名,也要为司马氏政权消除隐患。所以,他便将错就错,把邓艾留在洛阳做人质的几个儿子全部杀掉,而将邓艾年迈的妻子与年幼的孙子发配到西域。因钟会无子,他就把钟会收养的侄子钟毅、钟峻和钟迪打入监牢。后又怕失信于钟毓,造成不良的影响,才将年少的钟峻和钟迪释放,而把年长的钟毅及其儿子一同杀了。
恩威并施是司马昭惯用的手段,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在诛杀了邓艾和钟会的儿孙后,他又对参与伐蜀的其他将领重加封赏:擢升卫瓘为镇西将军,胡烈为荆州刺史,羊琇为关内侯,就连牵弘、杨欣、王颀等陇右军将领也皆升官晋爵。这样,不仅可以掩盖他诛戮功臣的罪恶,而且可以笼络住大批将领,还能够借此把追随邓艾多年的陇右将士化整为零,分散开去,免得他们聚集在一起再生出事端。
把成都方面的事情安排停当后,司马昭又开始为取代曹魏做准备。尽管几个月前他已被魏帝曹奂封为晋公、相国并加九锡,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可他还没有称“王”,与帝位还隔着一个台阶。他要尽快地登上这一个台阶,然后再称帝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
如何才能冠冕堂皇地登上“王”位,这让司马昭花费了不少心思。不可否认,凭着他目前的权势,只要他主动地提出来要当“王”,魏帝曹奂是绝不敢反对的,定会立即下诏,拜他为“王”。但这多少有些“逼宫”的味道,传出去要成为笑柄,遭到后人的耻笑,甚至给子孙留下隐患。这种钻头不顾屁股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他既要名正言顺地当“王”,又不能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更不能给子孙留下后患……
就在司马昭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寻求着当“王”之法时,家丁来报:“中护军贾充前来拜见相国。”
司马昭只觉得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主意,急忙吩咐家丁:“速请贾充到此处相见!”
在满朝文武之中,论文论武,论德论才,高于贾充者大有人在。但若论对司马昭的忠实,能与贾充相比者却是不多。因此,每到关键时刻,司马昭都会指使贾充跳出来充当重要的角色。而贾充果然不负司马昭之重托,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效忠于司马昭。现在又到了该使用贾充这只忠实鹰犬的时候了……
司马昭正暗自思量着,贾充已走进了书房,正要行礼,司马昭连忙扶住了他,满脸瓘笑地说:“几月未见公闾,真是想煞我也!昨晚我还梦见了公闾。莫非上苍也知我与公间之情谊,故而先托梦于我?”
贾充有些受宠若惊,热泪盈眶地说:“充自离京后,日日思念相国,夜夜梦见相国,恨不能日夜侍奉在相国左右。故而,充在接到相国手谕后,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回京师;刚刚安顿好兵马,连家也未回,就来拜见相国!”
司马昭抚摸着贾充的手背,笑容可掬地说:“我今生能得公闾为知己,实乃幸事,深感欣慰!”
贾充更为感动,两滴热泪夺眶而出,哽噎着说:“充能得遇相国,真是三生有幸!充愿竭尽犬马之能,以报答相国知遇之恩!”
司马昭用袍袖为贾充擦去腮边的泪珠,微笑着说:“公闾不必如此。我与汝乃刎颈之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何必言谢!快坐,快坐!”
二人坐定以后,家丁献上香茗,正要退去,司马昭吩咐着家丁:“今日我要与公间叙旧,无论何人求见,就说我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贾充死心塌地地去充当司马昭的鹰犬,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政治的需要。自从他按照司马昭的意图,率军杀掉了魏帝曹髦以后,他就被牢牢地捆在了司马昭的战车上,永远也休想摆脱,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故而,他也就横下了一条心,竭尽全力地为司马昭效劳,以换取自己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因此,他才不顾同僚的耻笑和百姓的唾骂,仍旧毫不掩饰地去充当司马昭的鹰犬。令他深为欣慰的是:他的付出得到了相应的回报,这些年来,司马昭对他格外垂青,不断地给他升官晋爵,经常地委他以心腹之任。这就更坚定了他继续效忠司马昭的决心,只要司马昭需要他去干的事,他就不遗余力地去干,哪怕是遗臭万年,他也绝不畏惧退缩。
贾充虽然文不能治国,武不足以安邦,但他却精于趋炎附势,尤其善于投司马昭之所好。今日他见司马昭对他格外亲热,已预感到司马昭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来干了。于是,他试探着说:“相国宵衣旰食,日理万机,还要在百忙之中与充叙旧,实令充惶然。相国如有驱使,尽管吩咐。充定遵相国钧谕而行,虽万死而不辞!”
“能与老友促膝叙旧,乃人生一大快事。尤其是与久别重逢之老友叙旧,更是如此。故而夫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司马昭微笑着说,“与老友叙旧乃最好之休息,许多忧愁、烦恼与疲倦均会随之消淡。今日我与公闾只谈友情,不言政事,如何?”
贾充连忙赔着笑脸说:“相国肯与充叙旧,充深感荣幸之至,岂敢不从命!”
“如此甚好!”司马昭哈哈一笑。“今日此书房中只有一对久别重逢之老友,没有相国与中护军!我等言无顾忌,直抒胸臆,一吐为快!”
司马昭先与贾充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地闲扯了好大一阵子,才变换了口气说:“公间,我闻听汝有一爱女名褒,又名荃,今已及笄,贤淑端庄,才貌双全,知书达理。此事属实否?”
贾充闻听此言,不由一怔。他深知:司马昭也是个好色之人,府中虽已姬妾成群、美女如云。但他仍不满足,还要想方设法把年轻貌美的女子弄进府中玩弄。莫非司马昭听说他的女儿才貌俱佳,欲把她纳为姬妾?想到此,贾充心中不禁沉甸甸的,遮遮掩掩地说:“充是有一小女,名褒,又名荃,才貌均平平常常,并无出众之处。”
司马昭淡淡一笑,轻松地说:“公闾不必瞒我。我已打听清楚,并已思量多时,只是还未与夫人相商,不便贸然从事。”
贾充听司马昭这么一说,心里更慌了。说实在话,作为一个父亲,他的确不愿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司马昭这么个老头子去玩弄。但是,司马昭是何许人?凭着其权势,就是皇帝的亲妹子,只要司马昭想要她,皇帝也得乖乖地把她送到司马昭的府里,何况是他贾充的女儿!再者,他既然已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司马昭,又何惜一女?他要是胆敢有违司马昭之意,别说女儿照样会成为司马昭的玩物,恐怕还要遭到灭门之祸,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老奸巨猾的司马昭已经看出了贾充的心事,忙解释道:“公闾莫要误解我意。我那犬子司马攸,今年已是十七岁,该与他成婚矣。为此,我暗中打听朝中大臣之女,并反复思量,觉得惟有公闾之长女最为中意。不知公闾肯将令爱嫁与我之犬子司马攸否?”
听了司马昭的这番解释,贾充不禁转忧为喜,甚至是大喜过望。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与司马炎是一母同胞。他不仅有才有貌,而且性情温和。朝中不少王公大臣,一是欲与司马昭攀亲,二是出于对司马攸的赏识,都在挖空心思地想把女儿嫁与司马攸。贾充当然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觉得高攀不上,恐自讨没趣,所以才把此事搁置了起来。没想到司马昭今天竟然主动地提出此事,这岂不是喜从天降!
贾充正在暗自庆幸,司马昭又笑眯眯地问:“公闾意下如何,可愿与我成为亲家翁?”
贾充心中虽美不可言,但口里却言不由衷:“能与相国做亲家翁,充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怕充之门第与小女之才貌,配不上二公子……”
“怕是公闾觉得我那犬子配不上汝之令爱吧?”司马昭笑吟吟地说,“若果真如此,公闾尽可明言,千万不可因儿女之事而有伤我与汝之友情。”
“相国何出此言!”贾充喜笑颜开地说,“如此说来,充家与小女只好高攀也!”
司马昭欣喜地说:“婚姻乃终身大事,草率不得。待我与嫂嫂、夫人相商后,再到府上下聘。如何?”
“一切听凭相国安排!”贾充的喜庆之色溢于言表,“充与家人恭候佳音!”
“来人一”司马昭也显得异常高兴,高声地唤来家丁,吩咐道,“速备酒席,我要与亲家翁畅饮几杯,以庆贺两家喜结秦晋之好!”
“亲家翁?”贾充先是一愣,随后便开心笑了起来。
酒席很快就摆上了,司马昭与贾充相互把盏,频频碰杯。因为二人已成了亲家翁的缘故,所以酒席上的气氛特别亲热融洽。尤其是贾充,更是兴奋难抑,接连干了好几杯。而司马昭却是只碰杯不干杯,不过是点到为止。
不一会儿,贾充就有了几分酒意。司马昭瞧了瞧贾充通红的面孔,把杯中之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满嘴喷着酒气说:“武帝曾有诗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细细想来,此语甚有道理。人生在世,多被功名利禄所困惑,为那些身外之物而耗尽一生。可最终都免不了一死,赤身而来,赤身而去。公闾说是否这般道理?”
“相国何出此言?”贾充惊愕地打量着司马昭,带着浓重的酒意说,“那曹操是个地地道道之伪君子,惯以假象欺骗人。他虽口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似乎是淡泊名利,超凡脱俗。但这只是欺世盗名而已,最终还不是把刘家之江山社稷收入了曹氏之囊中,当王称帝,以魏代汉。相国万万不可为曹操之假象所迷惑!”
司马昭为贾充的杯中斟满酒,感叹地说:“武帝虽然无德,但却有功。是他统一了北方,保住了汉家之半壁江山。因而,以魏代汉也是情理中事。”
“曹操虽有些战功,统一了北方,但他至死也把孙刘两家无可奈何,使其割据江南与巴蜀,称王称帝,虎视中原。”贾充一仰脖又把杯中之酒喝光,酒气熏人地说,“曹操独揽军政大权数十年,也只是三分天下仅有其一而已;相国执秉朝政仅有数年,就一举灭掉了蜀国,使三分天下有其二。相国之功劳与曹操之功劳有天瓘之别,不可同日而语;曹操与相国相比,曹操是鸦雀,相国是鹰鹏;曹操是星辰,相国是日月!”
司马昭苦笑着说:“我立志要灭掉蜀、吴二国,一是为了实现先父之遗志,二是为了完成兄长之遗愿。待天下一统、四海归一之后,我便辞官隐退,或与老友饮酒叙旧,或逗弄孙儿于膝前,或垂钓于溪畔,或对弈于树下……”
“相国万万不可萌生此念!”贾充还没容司马昭把话说完,就着急地说,“大丈夫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荣,以光宗耀祖为重。相国如今春秋正富,如日中天,正是创建不世功业之时,为何却萌生出归隐之念?”
“一言难尽哪!”司马昭似有一肚子的委屈,闷闷不乐地说,“古人云:蛲蛲者易缺,皦皦者易污。想我父子兄弟,数十年来披肝沥胆,东征西战,保国安民,方有大魏之今日。但有些居心叵测者,对此却视而不见,反而嫉贤妒能,向我父子兄弟身上大泼污水,实在令人心灰气馁。故而,我欲仿效古之范蠡,功成身退。”
“相国千万不可急流而退!”贾充提高了声调说,“相国父子兄弟之功德,世人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朝野臣民念念不忘。相国切不可因一些流言蜚语而退缩,将国家置于危困之地,把民众置于水火之中。当今之际,只有相国才能独臂擎天,把国家引向繁荣昌盛,使民众得以安居乐业!”
“人心叵测,人言可畏啊!”司马昭再次为贾充斟上酒,慨叹道,“我是欲干不能,欲罢不忍啊!望公间能解我难言之苦衷。”
贾充再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忿忿不平地说:“古人云: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人所独有,有功德者代天下人治之。曹操之功德,远不及相国;曹操可以称王称帝,相国为何又不可步其后尘!”
司马昭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把话引向了正题,就引而不发地说:“公闾不可如是说,更不可有过激之举,以免让那些居心险恶者抓住把柄,兴风作浪。”
“那不过是几条泥鳅,掀不起大浪。相国不必过虑,充自有主张。”贾充红头涨脸地说,“充近几日便约请几位同僚,联名向天子上表,请进相国为晋王。”
“公闾不可如此行事。”司马昭连连摇头,含而不露地说,“只怕如此一来,朝中又要生出事端。”
“相国不必惧怕,最有甚者也不过再来一次曹髦事件!”贾充更来劲了,孤注一掷地说,“万一要是生出事端,一切由充承担!士为知己者死。充即使冒诛灭九族之大险,也要为相国、为天下人讨回此公道!”
司马昭已经达到了目的,便见好就收,急忙把话题一转,微笑着说:“老友久别重逢,莫谈政事,免得败坏了我等之兴致,还是谈谈我那犬子与汝那令爱之婚事吧。”
高厚的宫墙根本无法阻挡春天的脚步,接连几天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已使得皇宫的御花园里众花齐放,姹紫嫣红,花气袭人,蜂蝶共舞。
尽管御花园里已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但在魏帝曹奂的心中却仍旧是冰天雪地,冷气飕飕。他就像一只失群的大雁,孤零零地在御花园中久久地徘徊着,身边那一簇簇争奇斗艳、千姿百态的花朵,还有那一缕缕扑鼻而来的浓烈花香,都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从长安返回洛阳已经十几天了,司马昭却一直没有人宫来见曹奂,伐蜀的善后事宜是如何处置的。对有功将士是如何封赏的,他一概不知。两天前,他曾遣宦官把宫中的几件稀世珍宝送到司马昭府里,希望以此来提醒司马昭,魏国还有个皇帝。可是,司马昭收下了那几件稀世珍宝后,不仅没有入宫谢恩,而且连个回音也没有。司马昭这种违背君臣之礼的行为,加重了他的忧虑,使他变得更加坐卧不安。
蜀国的覆灭使魏国的疆域大大扩展。但这一巨大的胜利,带给魏帝曹奂的并不是喜悦和欣慰,而是烦恼和担忧。他深知,如今的魏国已不再是他们曹氏的天下,而成了司马昭的囊中之物;伐蜀之战的最后胜利,只能大大增强司马昭的权势,加快其夺位的野心和步伐;蜀国灭亡之日,也就是曹魏灭亡的开始;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既无法改变曹魏的命运,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从司马昭的摆布!
司马昭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他正在干什么?这是曹奂眼下最想知道但又无法知道的事,他只能根据一些蛛丝马迹进行推断猜测,以免有违司马昭之意,招致杀身之祸,落个像曹髦那样的悲惨下场……
曹奂在御花园中久久地徘徊着,反复地推断猜测着,无论如何也得不出个准确的答案。后来,虚弱的曹奂走累了,想乏了,只好在曲径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
就在这时,一名宦官匆匆走来,低声说:“启奏陛下,中护军贾充有要事求见。”
贾充?曹奂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眼前马上浮现出了曹髦被杀的场面。正是由于这种原因,每次见到贾充,他的身上都会条件反射似的起鸡皮疙瘩,心中要怦怦怦地狂跳不止,担心总有一天贾充也会再次领兵冲进皇宫,把他杀掉!所以,他也最怕与贾充见面。他思忖了片刻,声弱气短地说:“朕今日身体不适,无精力召见大臣。”
“陛下,恕奴才多言。”宦官偷偷地觑了一眼曹奂,吞吞吐吐地说,“中护军贾充并非一般大臣可比,奴才以为陛下还是抱病召见为好,免得……”
曹奂瞟了宦官一眼,心中又嘀咕开了:此人是否也是司马昭的耳目?他方才所言是好意的提醒还是在进行威胁?经过一番紧张的思考,曹奂被迫改变了主意,很不情愿地说:“那就让贾充到便殿相见吧。”
当曹奂磨磨蹭蹭地回到便殿时,贾充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尽管贾充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放在眼里,但当着数名宦官的面,他还是不敢太放肆,只好违心地跪倒在地,粗声粗气地说:“臣贾充叩见陛下。”
曹奂瞥了贾充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贾爱卿平身。”
“谢陛下!”贾充偷偷地瞥了曹奂一眼,站起身来。
曹奂瞧了一眼面带凶相的贾充,心中又不禁怦怦怦地乱跳起来,惴惴不安地问:“贾爱卿有何事奏朕?”
贾充硬挤出几丝笑意,掩盖住脸上的凶相,朗声回答:“臣今日特来向陛下贺喜。”
“贺喜?”曹奂有些愕然地瞅着贾充,一脸茫然地问,“朕喜从何来?”
贾充仍旧赔着笑脸说:“我国吞并了巴蜀。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实现了武帝、文帝与明帝之遗愿,岂不是天大之喜!”
贾充的话正好捅到了曹奂的痛处,使他突然意识到:贾充不是来贺喜的,而是来报丧的,是受司马昭的差遣,前来进行逼宫的;看来,司马昭要着手进行篡位了,他头上的那顶皇冠怕是戴不长了……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被司马昭软禁起来的囚徒,不仅失去了天子应有威严和权势,而且还失去了人身的自由,变得连个普普通通的百姓都不如了,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用头上的那顶皇冠去换取个自由之身。然而,作为一个人,他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逆来顺受。像个软面团似的由人捏来捏去,怯懦弱小的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他是一个男人,身上还流着魏武帝曹操的血……
曹奂七上八下地思量着,对贾充的话不置可否。贾充见曹奂不去接他的话,只好再次说:“臣以为,伐蜀之战大获全胜,乃国家之大喜,陛下之大喜,也是臣民之大喜!故而,臣特来向陛下贺喜。”
尽管贾充连说了数喜,但曹奂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喜悦之色,而是瓮声瓮气地说:“此次伐蜀大获全胜,上赖苍天保佑,下靠祖宗显威。”
“天命固然不可违,但人谋也绝不可少!”贾充脸上的笑意退去了大半,凶相又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口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自从刘备割据巴蜀以来,我国曾数次出兵进行征伐,但此前数次征伐,皆是损兵折将,劳民伤财,无功而返。此次何以能大获全胜?乃因晋公谋略高超也,用兵如神也!陛下以为臣之所见妥否?”
“……”曹奂瞅着贾充脸上又逐渐显露出来的凶相,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曹髦被杀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面对着这只司马昭的忠实鹰犬,面对着这个曾经带领兵马冲入皇宫杀死了曹髦的凶手,面对着这个统领京师兵马的中护军,曹奂的自尊消失了,畏惧的心理和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主要地位,被迫无奈地说:“贾爱卿言之有理。此次伐蜀能大获全胜,全赖司马相国用兵有方。”
曹奂的这一退缩,给了贾充可乘之机,他要乘胜追击,把曹奂彻底击败。他在灭蜀之战中没有立下什么功劳,无法与卫瓘、胡烈和羊琇等人相比;他要在司马昭称王之事上大显身手,以换取司马昭的欢心与宠信,为自己今后的前程奠定坚固的基础、铺平宽阔的道路。于是,他就得寸进尺地说:“陛下,臣以为,任贤用能,赏罚分明,乃治国之道、强盛之本。陛下以为臣之所言对否?”
曹奂的防线既然已经被贾充突破,就再也无法弥合了,只好收缩退却:“贾爱卿言之有理。只有任贤用能。赏罚分明。才可强国富兵、国泰民安。”
“陛下圣明!”贾充仍不肯就此罢休,步步紧逼地说,“灭除蜀国,乃数十年来我国前所未有之大胜,不知陛下欲如何封赏功臣战将?”
曹奂犹豫了一下。低沉地说:“在从长安返回洛阳之时,朕已将此事托付于司马相国。对于此次伐蜀有功之人,由司马相国代朕进行封赏。”
“据臣所知,晋公已代陛下对伐蜀有功将士一一进行了封赏,使全军上下倍受鼓舞,朝野内外大为振奋,皆言晋公治国有方,治军有道,洞幽察微,奖赏公平!然而……”贾充偷觑了曹奂一眼,把脸上的笑意全部收去。神色冷峻地说,“然而,此次伐蜀首功之人却并未受到封赏,令国人朝臣深为疑惑与抱憾!请陛下尽快补救之,以慰臣民!”
听到这里,曹奂已完全明白了贾充来此的真正目的。但他也不愿意轻易就范,听从司马昭和贾充的摆弄,就佯装糊涂,明知故问:“此乃何人?”
“晋公!”贾充提高了声调,硬邦邦地说,“是晋公审时度势,高瞻远瞩,力排众议,才促成了此次伐蜀;是晋公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力挽狂澜,才使巴蜀得以平定!此盖世之功,古今罕见,无人可比。而陛下却……”
“贾爱卿所言甚是。此次伐蜀之首功非司马相国莫属!”曹奂苦笑了一下,避实就虚地说,“为此,朕已进司马相国为晋公,并加九锡;两日前,朕又将宫中几件稀世珍宝送至相国府,以示对司马相国之褒奖。”
“仅此便能酬答晋公不世之功乎?”贾充不满地白了曹奂一眼,眼中闪射出两道凶光,严厉地说,“陛下莫要忘记,建安二十一年,武皇帝因收降了汉中之张鲁,就被进位为魏王。收张鲁之功与灭蜀之功相比,十难及一,不可同日而语。陛下比起当年之汉献帝,对大功之人褒奖何其轻也!为此,满朝文武均甚为遗憾,推举臣来见陛下。请陛下以史为鉴,论功行赏,以慰励国民与朝臣。”
话说到了这种地步,曹奂已被贾充逼进了一个死角,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好无奈地说:“群臣何意?请爱卿明言,朕定酌情处之。”
贾充见时机已到,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章,双手呈给曹奂,并直视着曹奂,语气强硬地说:“此乃群臣联名之奏章,请陛下御览。”
曹奂接过奏章,展而阅之,只见奏章上写道:
……晋公宵衣旰食,握发吐哺,呕心沥血,为国操劳,使社稷逐日稳固,国家日益强盛。朝臣仰其功德,国人感其恩惠,朝野称颂,有口皆碑……此次伐蜀,晋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遂使僭号之主系颈归服,巴蜀之民归于王化,国威大振,疆域拓展……晋公之功德,伊尹、周后以“握发吐哺”比喻为国家礼贤下士,殷切求才。公难比,吕尚、萧何莫匹!赏罚分明,乃治国之道;奖贤封能,乃强国之本。故而,臣等大胆上言,请陛下进位晋公为晋王,以谢天下……
曹奂阅罢奏章,又扫了一眼后面那一长串文武大臣的亲笔署名,心中不由得暗自悲伤:看来,满朝文武多数已投靠到司马昭的门下,他这个皇帝倒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变成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可怜虫。面对着司马昭熏天的权势,他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孤注一掷,重蹈曹髦的覆辙;二是顺水推舟,用官爵来换取自己的苟安偷生!他心中也明白:此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无论他选择哪条道路,都无法阻挡司马昭由公而王、由王而帝的步伐;与其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何如顺其自然,得过且过……
思念至此,曹奂把自己的悲伤深埋在心底,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知趣地说:“众位爱卿皆是为朕为国着想,朕岂有不允准之理。朕就依从众爱卿所奏,进位晋公为晋王,再加封十郡之地。”
“陛下圣明!”贾充偷偷地一笑,颇为得意地说,“臣即去向群臣传陛下圣谕!”
曹奂目送着贾充退出便殿,先是两行热泪潸然而下,继而又掩面抽泣起来……
他先辅佐汤攻灭夏桀,后又辅弼汤、外丙、中壬三朝,政绩卓著。周公:西周时杰出的政治家,周武王之弟、周成王之叔。他平定叛乱,封邦建国,推行井田制,制礼作乐,建立各项典章制度,稳固了西周政权。
萧何:西汉时的开国名相,他辅佐刘邦打败项羽,定律令制度,协助刘邦消灭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巩固了中央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