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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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建业人熬过了一个寒冷而多雾的冬天之后,终于迎来了又一个春天。被浓雾困扰了许久的太阳,以一副崭新的面孔,频繁地出现在建业的上空。山顶上的残雪和水边上的薄冰,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叶和小草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地钻出了枝条和地皮,给建业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装。清风虽然还是不断地吹着,但已变得温柔了,不再像针似的刺入肌肤了。不少为寒冷所迫而蛰居了一冬的文雅之士,纷纷走出了家门,邀朋约友,结伴而行,踏春游玩,吟诗作赋。那些为生计而操劳的平民百姓,却没有这份闲心与兴致,又开始为全家人的吃穿用而忙碌起来。只有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像是一群被放出棚圈的马驹子似的,追逐打闹,撒着欢儿……冷清而沉寂了一冬的建业又开始复苏了。

高厚的宫墙虽然可以挡住行人车马,但却无法阻拦春天的脚步。在太初宫的后花园里,也已经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尤其是那百余株遒劲的老梅树,更是抢先吐红绽白,满枝的梅花流光溢彩,争奇斗艳,散发出股股清香,把整座花园装点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是开春以来少有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灿烂,春风和煦。吴主孙休在朱皇后的陪伴之下,正缓步于繁花似锦的梅林之中,观赏着缤纷的梅花。

朱皇后乃骠骑将军朱据之女,为孙休的姐姐朱公主所生。赤乌末年,孙休为琅邪王时,孙权把她纳为孙休的王妃。在以后吴国内部接二连三的权力争斗中,孙休几经沉浮,朱王妃也跟着孙休几经磨难,二人也可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了。所以,孙休即位之后,便把朱王妃立为皇后。

身为一国之母、后宫之主的朱皇后,年纪还不到三十岁,作为一个女人,正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何况她生于豪门之中,嫁于帝王之家,从小就锦衣玉食,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绝非一般女子可比。按理说,她更应该青春长驻,容颜焕发,显示出一位成熟女性的魅力和风韵。然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苦经,就是贵为皇后的她也不能例外。十几年来,她一直是在提心吊胆中生活:当王妃时,她为孙休的前程和命运担忧,担心处于皇帝与权臣夹缝中的孙休,会像她的母亲朱公主那样,成为朝廷权力之争的牺牲品,殃及她与孩子;当上了皇后以后,她又为孙休的未老先衰而发愁,害怕孙休过早地耗尽心血,撒手而去,把她与年幼的儿子推向权力之争的风口浪尖;尤其是自去年秋冬以来,孙休因魏国出兵伐蜀而心急如焚,身体状况不断恶化,更使她担惊受怕,一种不祥之兆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白日里坐卧不安,夜晚间噩梦不断……

十几年来,朱皇后亲历过多次朝廷权力之争的血雨腥风。这一次次残酷无情的争斗,不仅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消除的创伤,而且使她长期处于惶惶不安之中,惟恐这种灾难有一天会降临到她和孩子们的身上,使她们母子成为阶下囚或刀下鬼!这种心惊肉跳的生活,是任何美味佳肴和药物补品都无法弥补和挽救的。因而,年轻的朱皇后和吴主孙休一样,过早地衰老了:一头浓密的青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稀疏了,其中还夹杂着根根白发;较为丰满的身躯逐渐消瘦了,变得有些弱不禁风;清亮水灵的凤眼慢慢地失去了水分和灵气,好似两口近乎干涸的水井;粉白滋润的脸庞也失去了光泽,上面还爬满了脂粉已经无法掩饰的皱纹……

朱皇后明白:孙休的健康与否,便是她与儿子的福祸所在。因此,她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孙休的身上。尽管她也是体弱多病,自顾不暇,但她每天都要抱病召见御医和御厨,亲自为孙休选择食谱和药物补品,并且想方设法地让孙休多休息。今天碰上了这么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她当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就煞费苦心地把孙休请到了后花园,名为踏春赏梅,实则是想让孙休放松放松紧张的神经和疲倦的身心。

尚不知道魏蜀之战结果的孙休,仍然忧心忡忡,为蜀国同时也为吴国的命运担心本无心去踏春赏梅。但经不住朱皇后的再三劝说和恳请,只好随朱皇后来到了后花园。

在这个寒冷而多雾的冬季里,孙休除了在朝会之日到朝堂上去会见群臣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赤乌殿中度过的。长期的寝食不安,使孙休的身体更加虚弱,一阵风似乎就能把他吹倒;长久没有见过阳光,使孙休的脸色变得煞白,毫无血色;很少活动和走路,使孙休的双腿变得软弱无力,步履艰难。朱皇后退去了那些宦官和宫女,强打起精神,亲自搀扶着孙休,在梅树林中缓缓而行,一边观赏着盛开的梅花,一边轻柔地说:“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初为王妃时,我二人在此处踏春赏梅之事?当时我二人均还年轻,童心未泯,见到了满树繁花,高兴得又蹦又跑。臣妾一不当心被树枝划破了手指,陛下就将臣妾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了许久……”

“记得,记得。”孙休有些伤感地说,“当时是朕搀扶着皇后,而今却是皇后搀扶着朕。真是……”

“春光易老,花期难久。陛下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应好好观赏一番才是。”朱皇后为了排遣孙休的忧愁,强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轻声地吟诵道:

摞有梅(梅子纷纷落地),

其实七兮(树上还剩下七成)。

求我庶士(想娶我的小伙子),

迨其吉兮(要抓住这大好时机)……

不知是孙休真的被朱皇后的情绪所感染,暂时从忧虑中解脱了出来;还是他怕辜负了朱皇后的一片苦心。使朱皇后伤心。他微微一笑,轻松地说:“皇后吟诵之诗,令朕回想起新婚之时。那时朕与皇后无忧无虑,出双入对。是何等快活惬意!”

孙休的话音刚落,有两只早归的燕子飞人了梅树林中,在梅花丛中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在花间回荡。孙休触景生情,轻声地吟诵道:

燕燕于飞(天空翩翩双飞)。

差池其羽(翅膀参差上下扇)。

之子于归(女回娘家不复返)。

远送于野(送她送到城外边)。

瞻望弗及(人已去远望不见)。

泣涕如雨(泪出如雨流满面)……

朱皇后见孙休的情绪有所好转,心中大为高兴,趁机说道:“后宫之中,有几名宫女能歌善舞,何不让其在此梅花丛中歌舞一番,为陛下助兴。”说罢,便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的宫女、宦官招了招手。

几名早有准备的宫女,带着筝、箫、竽等乐器走上前来。还有两名宦官,抱着两个厚厚的锦墩,来到孙休和朱皇后跟前,请他俩入座。看来,朱皇后确实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

盛情难却,孙休只好在锦墩上坐了下来。几名宫女调弦试管已毕,正要歌舞,忽见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来,跪伏在孙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启奏陛下,征北将军陆凯有紧急军情要面奏陛下,现正在赤乌殿恭候圣驾。”

孙休刚刚舒展不久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朝着坐在身边的朱皇后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起驾,回赤乌殿。”

孙休在宦官的搀扶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返回了赤乌殿,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迫不及待地问着陆凯:“敬风有何紧急军情要奏于朕?”

陆凯面色严峻,低沉地说:“臣刚刚接到军报,蜀国后主刘禅已投降了曹魏,蜀国已不复存在也!”

“啊?”孙休大惊失色,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疑疑惑惑地说:“前几日濮阳丞相曾奏朕:钟会所率之伐蜀大军,被蜀国大将军姜维阻挡在剑门关下,损兵折将,欲进不能,欲退不忍……仅事隔数日,为何竟会发生如此巨变?是否军报有误?”

“刘禅确已降魏,军报准确无误。”陆凯又严肃地补充道,“魏国征西将军邓艾,趁姜维与钟会在剑门关相峙之机,率军翻越摩天岭,奇袭蜀国之江油关,随后他又智取涪城,西渡涪水,在绵竹大败诸葛瞻,威逼成都。刘禅贪生怕死,不敢抵抗,面缚舆榇,带领群臣出城向邓艾投降。”

孙休似乎仍对刘禅降魏有些不可思议和怀疑,命宦官取出蜀国地图,摊在御案之上,仔细地查找着,思索着。

孙休正在面对着蜀国地图沉思,濮阳兴慌里慌张地走进赤乌殿,惊慌失措地说:“陛下,大事不好!蜀国后主刘禅贪生怕死,屈膝降魏,巴蜀之地已为魏国所有……”

濮阳兴的话消除了孙休的疑惑,同时也把他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给打消了。蜀国已经灭亡,吴国因唇亡而齿寒。他作为一国之君,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尽快地寻找到排危解难、安邦定国的办法。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抬起头来,默默地打量着濮阳兴和陆凯,好久没有说话。

自冬末春初以来,孙休如同一株开始发芽生叶的枯树,出现了一些转机,食量有所增加,情绪有所好转,睡眠也比以前安稳了一些。这倒并不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所致,而是由于魏蜀之战的进展引起的。前些日子,孙休连续接到了几份军报,均说是钟会率领的大军被姜维挡在了剑门关外,不仅白白地损失了三四万兵将,而且寸步难行;还有的军报说,伐蜀魏军的粮草已有些不继,钟会已经产生了退兵之意,魏军很可能要无功而返……这些来自西境的消息,无疑要比温柔的春风更为有效,使孙休冷冰冰的心中开始解冻了:如果魏军此次伐蜀是兴师动众而去,损兵折将而返,那么对吴国来说将是极为有利的。经过了这一番的折腾,魏国的兵力、国力与军心都会受到很大的损伤和削弱,近年内就再也无力对外进行征战了。这就会给内外交困的吴国,带来一个十分宝贵的缓冲的机会。孙休便可以充分地利用这个难得的天赐良机,按照陆抗的建议,举贤任能,消除内患,抚慰夷蛮,稳固民心,开发东南沿海地区,以增强国力……谁料,作为偏师的邓艾却来了个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出奇兵直捣蜀国之腹心;而作为一国之君的刘禅苟且偷生,屈膝投降,不仅把刘备、诸葛亮所开创的基业毁于一旦,而且还将吴国推到了悬崖深渊的边缘之上!

刘禅的投降与蜀国的覆灭,像是一股汹涌的倒春寒,向孙休猛烈地袭来,使他刚刚出现一些转机的身心,又一次被冻住了!魏军在灭掉了蜀国以后,会不会得寸进尺,乘胜东下?假若魏军挟灭蜀之余威,藉长江之上游,立即顺流而下,进攻吴国,他又该如何去应付?

濮阳兴见孙休久思不语,有些着急了,走到御案前,焦躁不安地说:“陛下,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臣担心司马昭欲壑难填,既得巴蜀,复望吴楚,顺长江东下,进犯我国。陛下应早定御敌之大计,以防不测。”

“朕正为此事而忧虑。”孙休盯着濮阳兴,愁容满面地说,“魏军新获大胜,士气正旺,绝不会错失战机,必然要乘胜东下,进犯我国。不知丞相有何御敌之策?”

濮阳兴作为统领国事的丞相、文武百官之首,对此等军国大事岂能不作考虑?于是,他就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想法向孙休和盘托出:陛下所虑甚是!臣以为,陛下应立即降诏,令大将军丁奉率领进逼寿春之一万兵马回来护卫京师;令左将军留平率领佯攻襄阳之一万兵马移师夏口,守护江汉平原;令后将军丁封、领军将军孙异率领驻扎在巫县、秭归之两万兵马撤回西陵,封锁住三峡之出口……,孙休听罢濮阳兴之言,不置可否,而把目光移向了陆凯,依旧愁眉不展地说:敬风以为濮阳丞相御敌之策可行否?

“臣以为濮阳丞相御敌之策不可行!”陆凯是个坦荡之人,说话也是直言不讳,“若依丞相之策,那岂不是将三峡拱手让给了魏军,使其可以毫无阻碍地顺流而下,冲出巴蜀,直捣江汉。恕臣直言,丞相之策无异于放狼入室,其后患无穷!”

自从魏蜀之战开始以来,濮阳兴与陆凯对诸多军政大事的见解相距甚远,甚至完全相悖,因而争论也就经常发生,这使他们之间本来并不十分融洽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常常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看来,今天他们之间的一场争论又是不可避免了。

濮阳兴见陆凯把他的御敌之策说成是“放狼入室”,心中大为恼火,忙争辩道:“征北将军此言差矣!建业乃朝廷所在,国之心脏,应由名将精兵护卫之,以确保其万无一失;夏口地处江汉汇流之要塞,西可顾江汉,东可护江淮,是兵家必争之地;西陵乃国之西门,万一有失,则国门洞开,魏军便可顺江长驱直入,江汉难保。只要我国能守住建业、夏口与西陵,就能东、中、西三方遥相呼应,保住江淮与江汉;只要江淮与江汉安全,则国家也就不会出现动荡。数十年来,我国正是以建业、夏口与西陵为中心,沿江设防,抗击魏军之进犯,才得以保全至今。此御敌之策,乃大皇帝生前所定,且屡见奇效,何谓‘放狼入室’?岂会‘后患无穷’?”

“此一时彼一时也,世上何来数十年不变之御敌策略?大皇帝生前所定御敌之策,是据当时之敌情所定,故能屡见奇效。今日之敌情已经大变,我御敌之策亦应随之大变,方可抵御得住敌军之进犯。否则,就无法保国安民!”陆凯并没有被濮阳兴抬出大皇帝孙权所唬住,而是针锋相对地据理反驳,“如今魏军智勇之将与精锐兵马均在巴蜀,其部署在中原之兵马,仅能守土保境,无力对外进行征战,不可能从北方向我江淮与江汉发起攻击。当今,我国真正之威胁在西方,是那十余万人蜀之魏军兵马。因而,我国根本不必用重兵去守护建业与夏口,而是应该严密封锁住三峡,使在巴蜀之魏军无法顺长江东下。如果我军主动放弃了巫县与秭归,撤出三峡,无异于自开门户,放狼入室,后患岂能不无穷乎?”

陆凯的话引起了孙休的注意和重视,连忙问道:“以敬风之见,该如何部署兵马?”

陆凯对此似乎也早有准备,当仁不让地答道:“臣以为,如今之三峡,乃我国福祸之所在;封锁住三峡。把魏军十余万精兵强将窝在巴蜀,我国则是有惊无险;失去了三峡,让巴蜀之魏军顺流而下,我国则危在旦夕。故而,我军非但不应从巫县、秭归撤军,反而应为此二地增派兵将,层层设防,使沿江东进之魏军葬身于三峡之中!”

孙休听罢陆凯的话,仍是不置可否,再次把目光移向了濮阳兴,若有所思地问:“丞相以为敬风之策如何?”

“臣以为征北将军之策不妥!”濮阳兴也毫不客气地反驳起陆凯,“巫县、秭归乃弹丸之地,难以固守,若再往此处增派兵马,无异于往虎口送肉,非但无法阻挡自巴蜀顺流而下之魏军,反而要白白损失许多兵马。臣以为,我军应收拢五指,握成拳头,给顺流而下之魏军以迎头痛击,将其歼灭于西陵,方可使我国转危为安。”

“我军万万不可放弃三峡,仅守西陵!”陆凯提高了声音说,“若放魏军出了三峡,则犹如洪水出谷,无可阻遏也!西陵虽正当三峡之出口,乃咽喉之地,但其地处长江北岸,不易守卫。若欲固守西陵,必先固守巫县与秭归;巫县与秭归不保,西陵就难以固守!”

“当年夷陵之战,不正是发生在西陵附近乎?”濮阳兴像是发现了陆凯话里的破绽。马上来了个乘虚而入,“当年刘备尽起巴蜀之兵,东出三峡,与我军战于犹亭,被陆逊丞相一把火烧了个溃不成军!何谓‘洪水出谷,无可阻遏’?当年我军可以在西陵附近大败蜀军,今日为何不可在西陵附近歼灭魏军?”

“当年我军能在西陵附近大败蜀军,乃事出有因,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陆凯似乎对于夷陵之战作过认真的分析研究,立即回敬起濮阳兴,“当年蜀国新立,其国力与兵力远无法与今日之魏国相比。刘备起兵东下之时,虽号称十万,但其实际兵将不过五六万而已,且其中有不少还是从胡王处借来之兵,与蜀军离心离德,不肯为蜀国卖命;我军虽只有五万,略少于蜀军,但却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将士一心,同仇敌忾,故而可以大败蜀军。而今日在巴蜀之魏军有十余万之多,且均为久经沙场、能征惯战之精兵强将,我军欲仿效当年夷陵之战,将其歼灭于西陵,已是根本不可能!再者,刘备率军东下时,犯了兵家之大忌。没有水陆并进。而是弃舟登陆,沿长江两岸而行,并且把兵马摆成了一条线,前后相距甚远,首尾难以相顾,这就给我军造成了可乘之机,被陆丞相一把火烧了个溃不成军!假如刘备当年不犯此兵家之大忌,我军在夷陵之战中就很难大获全胜,只不过能把蜀军击退而已。”

类似今日这样唇枪舌剑的争论,近几个月来在濮阳兴与陆凯之间已经发生过多次,孙休也已经是屡见不鲜、习以为常了。这种争论常常可以给孙休以启发,使他在进行决策时有了比较和选择的余地,不致产生重大的误差。所以,每当这种争论发生时,孙休往往采取静听旁观的态度,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插上几句话,很少过早地打断争论,作出评判。今天,他仍然一如既往,一面认真地倾听着濮阳兴与陆凯的争论,一面仔细分析和掂量着他们话中所包含的合理成分和分量。

然而,今天却发生了意外,正当濮阳兴与陆凯的争论渐趋激烈时,一名宦官举着一只插着羽毛的信袋,急急忙忙地跑进了赤乌殿,跪倒在孙休的御案前,急切地说:“启奏陛下,镇军将军陆抗有火急军报送至!”

“幼节有火急军报至!”孙休睁大眼睛,迫切地说,“朕正盼望着幼节之军报,速呈上来!”

陆抗火急军报的到来,打断了濮阳兴与陆凯的争论。他们都立即闭上了嘴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孙休和那只插着羽毛的信袋。

孙休接过信袋,迫不及待地启开密封,抽出陆抗的火急军报,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军报中写道:

……据多名暗探所报:魏国征西将军邓艾率军从阴平小道入蜀,出奇制胜,连战连捷,斩杀诸葛瞻与张遵等人,直捣成都。蜀国后主刘禅不战而降,蜀国覆灭!蜀国灭亡之后,入蜀之魏军发生内讧:钟会及邓艾父子均死于内乱之中,蜀国大将军姜维、张翼等人亦被乱兵所杀。如今之成都,内乱仍未平息;邓艾所统陇右之军与钟会所统中原之兵相互仇视,势同水火;入蜀之魏军群龙无首,各行其是,内讧随时会再度发生……据此判断,入蜀之魏军近期内尚无暇去占据巴东地区。我军应不失此天赐良机,趁机西进,迅速占而据之。只要我军据有巴东地区,进可以吞并蜀地,扩展我国疆域;退可以据险而守,确保三峡为我所独占。此乃上苍佑我,故赐以此难逢之良机!臣以为,陛下应立即降诏,令原驻扎在巫县、秭归之军立即溯流而上,迅速占领永安,然后再占据江州……另据暗探所报:司马昭已亲统十万大军,挟带魏帝曹奂奔赴长安。魏国之兵马多半聚集于关中与蜀地,留在中原之兵马仅可用于防御,绝不会进犯我江淮、江汉之地。陛下不必有后顾之忧,可将进逼寿春、襄阳之兵马调往西境,以为进军巴东之后援……战机难觅,稍纵即逝。臣叩首恳请陛下,切不可与此良机失之交臂,留下无穷之后患……

孙休仔细地阅读罢陆抗的军报,闭上双眼,思忖了一会,然后又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挽狂澜、救国家者,乃陆幼节也!”

孙休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却强烈地震撼着濮阳兴与陆凯的心。多年来的君臣关系,使濮阳兴与陆凯对孙休深有了解:皇上性格内向,处世稳重,出言谨慎,从无妄语;尤其是对大臣们的褒贬,更是慎之又慎,极少用浮虚不实之言。似今日对陆抗的如此高度的赞扬,濮阳兴与陆凯均是首次听到。这岂能不在他们的心中引起强烈震动!

陆凯听了孙休对陆抗的赞赏之语,心中既惊讶又欣喜。对于这位比自己年轻二十来岁的族弟陆抗,他了如指掌,认为陆抗的德操、学识与才干,不仅他难以相比,而且满朝文武中也无有出其右者。在陆抗的面前,他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小弟而不是兄长,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把陆抗误当成陆逊。陆抗的存在,不仅是他们陆氏家族之大幸,也是国家社稷之大幸!他一直希望陆抗能够子承父业,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力挽狂澜,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今天,这种话竟然从一向稳重的孙休口中说出,既令他有些意外,更令他欣慰和喜悦。以孙休的秉性和为人,今天竟然破例地说出如此盛赞陆抗的话,绝不是出于偶然和失言,肯定是陆抗在军报中献上了保国安邦的妙计良策,引起了孙休的注重和感慨。既然如此,他心中就踏实多了,何必再去与濮阳兴争长论短呢……

与陆凯的内心不同,濮阳兴听了孙休对陆抗的盛赞之后,心情要复杂得多。他既感到震惊,又觉得委屈。十多年来,他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孙休,曾冒着丢官遭贬甚至掉脑袋的危险,尽心竭力地去保护身处逆境的孙休;当上了丞相以后,他更是殚思竭虑,宵衣旰食,费尽心机地辅佐着孙休去治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把自己累得形同槁木。按理说,这一“挽狂澜,救国家”的殊荣,应该落在他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头上;即使这一殊荣落不到他的头上,也应暂时空置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落到仅仅为镇军将军陆抗的头上!此刻,他像是吞下了一颗生涩的杏子,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是自己过于古板,不善奉迎,失去了孙休的宠信?还是陆抗善于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赢得了孙休的宠爱?或许是陆抗背靠大树好乘凉,凭借着其父陆逊的功勋和声誉,窃取了这一殊荣?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诸多悲伤,暗暗地说:“陛下难道忘记了在会稽时患难与共之情景;陛下难道看不出我为君为国已几乎耗尽了心血!难道……”

陆凯和濮阳兴正各自想着心事,孙休又说话了。他把陆抗军报中的内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然后又问:“子元,敬风,汝等以为幼节之策如何?”

陆凯虽然对陆抗的准确分析和判断极为佩服,对陆抗审时度势而提出的御敌之策大为赞同,但碍于他们是同族兄弟,为避瓜李之嫌,不便于直接表态,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陛下高瞻远瞩,洞幽察微,一切由陛下圣裁。”

濮阳兴虽感到陆抗的御敌之策有很多冒险的成分,并非稳妥之策,但刚才孙休已有言在先,认为此乃“挽狂澜,救国家”之计,他岂能再多加反对,违背了君主之意,只好不置可否地说:“陛下圣明,臣惟命是从。”

孙休瞧了瞧陆凯,又瞅了瞅濮阳兴,毅然决然地说:“丞相马上拟诏:命丁奉、留平、孙异与丁封回京复命;命抚军将军步协率领原驻扎在巫县、秭归两万兵马,立即溯流而上,前去抢占永安与江州;命进逼寿春、襄阳两万兵马,立即移师西陵,由陆抗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