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年,随国率领汉水东边的诸侯国背叛楚国,同年冬,楚成王派令尹斗榖于菟攻打随国,媾和后回国,当时的君子评论说:“随国被攻打是由于不度量自己的国力,如果揣度自己的力量之后再行动,祸患就少了。成败只在于自己,不在于别人。”
左丘明用“自不量力”说明随叛楚而招致失败的原因。作者首先分析了这一论调的根由,接着又着重驳斥了左的议论,说明他的议论往往只能使小国处于怯弱的地位,安于弱而终于弱的事实。说明只有“养已充,为已成,修已备”,才能做到“量力而行”,表现了一种明德修身,自强不息的精神。
“原文”
君子忧我之弱,而不忧敌之强;忧我之愚,而不忧敌之智。国为敌所陵[1]而不能胜者,非敌之果强也,罪在于我之弱也;为敌所陷[2]而不能知者,非敌之果智也,罪在于我之愚也。强者,弱之对也,我苟不弱,则天下无强兵;智者,愚之对也,我苟不愚,则天下无智术。后之为国者,终岁忧敌之强,而未尝一日忧我之弱;终岁忧敌之智,而未尝一日忧我之愚,使其移忧敌之心而自忧,则谁敢侮之哉?
“注释”
[1]陵:侵犯,欺侮。
[2]陷:欺诈。
“译文”
君子忧患自身的怯弱,而不忧患敌方的强大;忧患自身的愚昧,而不忧患敌方的智慧。国家被敌方侵犯却不能战胜,不是因为敌方强大,而罪过在于自身的怯弱;被敌方欺诈而不能知晓,不是因为敌方果真有智慧,罪过在于自身的愚昧。强大,正是怯弱的对立面,自身如果不怯弱,那么天下就没有强大的军队;智慧,正是愚昧的对立面,自身如果不愚昧,那么天下就没有聪明的法术了。后来治理国家的人,常年忧患敌方的强大,却不曾有一天忧患自身的怯弱;常年忧患敌方的智慧,却不曾有一天忧患自身的愚昧。假使他改变忧患敌方的心理为忧患自身,那么还有谁敢欺侮他呢?
“原文”
以随之陋而邻于楚,以随之君臣与楚成、子文[1]抗,其强弱、智愚判然矣!随非惟不知自忧,而又且不知自量,怒臂以当辙,亟蹈祸败,左氏以不量力议之,允矣。其言曰:“随之见伐,不量力也。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善败[2]由己,而由人乎哉?”左氏之论,以谓楚虽强暴,终不敢无故加兵于随,使随自知力不如楚,甘处于退怯,则祸何由至哉?伐随者,楚也;召楚者,随也。是随之败由己之败,而不由人也。见伐者虽在人,无致伐之端者,顾不在我耶?
“注释”
[1]楚成子文:楚成就是楚成王。子文是楚国的令尹斗榖于菟,子文是他的字。
[2]善败:即成败。
“译文”
以随国那样鄙陋的小国却临近强大的楚国,以随国的君臣与楚成王、子文相比较,他们的强大和弱小,智慧和愚昧都是很明显的了!随国不仅不晓得忧患自己,而且还自不量力,却学螳螂怒臂当辙,很快就导致了祸败,左丘明用不自量力去评论他,这是很公允的。他说道:“随国之所以被讨伐,是不自量力。如果能揣度自己的力量再去行动,这种过失就很少了。成败只能归于自我本身,难道能由别人决定吗?”左丘明的议论,认为楚国虽然强大暴虐,终不敢没有缘由就去讨伐随国,假使随国自己晓得力量不及楚国,甘愿列在退让惧怕的地位,那么祸患还会从什么地方到来呢?去讨伐随国的,是楚国;招致楚国来讨伐的,是随国。可见随国的失败在于自己而不在于他人。来讨伐的虽然在于别人,但是使敌方找到讨伐的借口的,难道不是在于自身吗?
“原文”
呜呼!信如是说,乃所谓由人而不由己也。畏楚而不敢先动者,固出于随矣,所以制随而使之不动者,非楚耶?是其不动者,名由于我而实由于人也。有宗庙,有社稷,有民人,而寄存亡之命于他国,惴惴自保,惟幸不见侵,陋矣!汉阳诸姬[1],楚实尽之,彼岂皆先犯楚者哉?随虽量力自守,恪遵信约,疆场有衅[2],楚之执事岂其顾盟[3]?然则随虽自守,不能禁楚之吞噬,存亡之权,固由楚而不由随也。左氏能诵“善败由己”之言而止耳,孰知夫善败由己之理乎?
“注释”
[1]汉阳诸姬:阳,水的北面为阳,姬指姬姓的小国。《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楚国把在汉水以北的周朝姬姓小诸侯国都灭掉了。
[2]衅:事故,挑衅。
[3]顾盟:顾念盟约。
“译文”
唉!真照这样说,就叫做自己完全由别人控制而不是由自己掌握了。惧怕楚国而不敢先动兵,固然是在于随国。然而所以遏制随国使它不敢动兵的,难道不是楚国吗?这样随国不动兵的行为虽然是出自于自身,其实出自于他人。有宗庙朝廷,有社稷,有民众,反而把生存和死亡的权利寄托给他国,惴惴不安委曲求全,指望侥幸不被他国侵伐,这真是鄙陋啊。汉水北面的那些姬姓的小国,楚国实际上已经完全灭掉了他们,他们难道是先来侵犯楚国的吗?随国虽然揣度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恪守信约,如果疆场上有变故发生,那么楚国的当权者还能顾虑到盟约吗?那么随国虽然能自己保全,却不能阻止楚国的吞噬,保存或灭亡的权利,固然是在于楚国而不在于随国的。左丘明只能讲些“成败在于自己”的话罢了,哪里知晓成败在于自己的道理呢?
“原文”
天下之事未有不由己者。善者己也,极其善则为尧、为舜、为禹、为汤者,亦已也;败者已也,极其败则为桀、为纣、为幽、为厉者,亦已也。前无御者,欲圣则圣;后无挽者,欲狂则狂,随侯果知此理,则位天地,育万物无不由己,况区区之楚何足畏耶?而左氏不知己之尤,反以畏楚为量力矣,抑不知适所以隳人之力也。
“译文”
天下的事情没有不出自于自己的,成功的只在于自身,把这成功推到最高的境界使自己成为尧舜禹汤的,也在于自己;失败也在于自身,把这失败降到极端的地步,使自己成为桀纣幽厉的,也在于自己。前面没有与自身抗衡的,想做到圣人就做到圣人;后面没有牵制自身的,想成为狂人就成为狂人。随侯如果懂得这个道理,那么排次自然,鞠养万物,没有不出于自己的,何况是小小的楚国,有什么值得畏惧呢?可是左丘明不明白自己的错误,反而把畏惧楚国看作是量力而行,却不知道这正是毁害人自身的力量。
“原文”
古之所谓量力者,盖有说矣!养而未充也,为而未成也,修而未备也,于是量力而未敢轻动焉。吾之所以未动者,非忧彼之强,忧我之弱也;非忧彼之智,忧我之愚也。所忧固在于己,而不在于人也,养已充,为已成,修已备,则有所不动,动而无敌。今之伸岂不由向之屈乎?苟以龌龊[1]自保为量力,则人将自安于弱而终于弱矣,自安于愚而终于愚矣。堕天下之力者,独非量力之论欤?!
“注释”
[1]龌龊:指气量狭隘。
“译文”
古代所说的量力而行,原来是有说法的!自身的修养还不充分,自身的行为还不成熟,自身的修为还不完备,于是就要量力而行不敢轻举妄动,自身所以不敢行动,不是忧患敌方强大,而是忧患自身的怯弱;不是忧患敌方的智慧,而是忧患自身的愚昧。所忧患的固然是在于自身,而不在于别人。自己的修养已经充足,行动已经成熟,修为已经完备,那么如果不行动便罢,一有所行动,就战无不胜。如今那些可以和大国抗衡的国家不就是先前量力而为,默默修备充己的国家吗?如果把拘谨狭小的自求保全看作是量力而行,那么人便将安处于怯弱的地位并终结于怯弱了,自安于愚昧的地位而终结于愚昧了。噫!毁坏天下人的力量的,难道不正是“量力而行”这种论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