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请逆叔隗(僖公二十四年)楚子封陈(宣公十一年)晋使鲁归汶阳田(成公八年)郑伯石辞卿(襄公三十年)楚复取鲁大屈(昭公七年)
“左传背景”
僖公十八年,郑伯开始到楚国朝见,楚成王把铜赐给他,不久又后悔了,便和他盟誓说:“不要用来铸造武器。”所以郑伯便用它铸造了三座钟。
赵衰本来娶过妻子叔隗,生下儿子赵盾。后来赵衰又娶了晋文公的女儿赵姬,生下三个孩子。僖公二十四年,赵姬坚决请求把叔隗母子接回来,赵衰答应了。赵姬认为赵盾很有才,便把赵盾立为嫡子,而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居于赵盾之下,又让叔隗做正妻,自己居于她之下。
宣公十一年,楚王由于陈国的夏氏作乱的缘故,便前去平定动乱,并把陈国设置为县,申叔时认为这对陈国处罚得太重了。楚王听从了他的话,重新封立了陈国。
成公八年,晋侯派遣韩穿通知鲁国把汶阳的土地归还给齐国,鲁国的季文子和他私人谈话时说:“大国处理事务要合理适宜,方能称为盟主。当初为了对齐国用兵,便把汶阳的土地给了敝国,现在又要还给齐国,七年之中忽而给予忽而夺走,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前后不一呢?”
襄公三十年,郑伯让太史去命令伯石为卿,伯石辞谢了,太史退出,伯石又请求太史重新发布命令,命令下来了又辞谢,这样一连三次,才接受了策书入朝拜谢,子产由此很讨厌伯石的为人。
昭公七年,楚灵王为昭公在新台设宴,并把大屈之弓送给了昭公,不久又后悔了。薳启疆听说这件事后,便进见昭公向他祝贺,昭公问:“为什么祝贺?”远启疆说:“齐国、晋国和越国,很早就想要这张弓了,敝君并没有专门给他们,如今却送给了您,现在您谨慎地保有宝物,就可以防备抵御三个邻国了,岂不是很值得祝贺吗?”昭公害怕了,就把弓送还了楚王。
文章开门见山标明主题“已受者可辞,已辞者不可受;已夺者可予,已予者不可夺。”然后分别举例说明,最后升华主题,指出辞受予夺只是众人的事情,圣人平等视天下,看待予夺辞受,本来是没有轻重之分的。
“原文”
予夺之际,犹辞受之际也。已受者可辞,已辞者不可受;已夺者可予,已予者不可夺。
“译文”
予夺之间就像辞受之间一样。已经接受的可以辞掉,已经辞掉的却不可以再接受;已经夺走了的可以再给予,已经给予了的不可以再夺走。
“原文”
赵姬既为内子[1],复推以与叔隗而身下之,已受者可辞也;郑伯石为卿,既辞而复请命,子产是以恶其为人,已辞者不可受也;楚庄王已县[2]陈,从申叔时之谏而续[3]其封[4],已夺者可予也;晋景公剖齐汶阳之田以畀[5]鲁,七年之中一予一夺,以纳季文子之侮,已予者不可夺也。
“注释”
[1]内子:古代称卿大夫的嫡妻为内子。
[2]县:地方行政区划的一级。这里用作动词“设置为县”。
[3]续:继承、继续。
[4]封:封号、封爵。
[5]畀(bì):给予。
“译文”
赵姬已经成为嫡妻,又把名位推让给叔隗,而自己处于低下的位置,这是已经接受的可以推辞;郑伯石做卿士,已经辞掉了官职却又请命,子产因此厌恶他的为人,这是已经辞掉的不可以再接受;楚庄王已经把陈国设置为县,听从了申叔时的谏议便使它继续保留国的封号,这是已经夺走的可以再给予;晋景公分割齐国的汶阳的田地授给鲁国,七年之中一给一夺,招致了季文子的讥侮,这是已经给予的不可以再夺取。
“原文”
君子无苟辞,知其不可复受也;君子无苟予,知其不可复夺也。理不当辞,在我何愧?始辞而卒受之,则愧心生焉。理不当予,在彼何怨?始予之而卒夺之,则怨心生焉。吾尚欲释有愧为无愧,岂可反使无愧为有愧乎?吾尚欲平有怨为无怨,岂可反使无怨为有怨乎?
“译文”
君子不会苟且推辞,因为知道不可以再接受了;君子不会苟且给予,因为知道东西不能再夺回来了。情理上不当推辞,在我又有什么可惭愧的?起初推辞而最后接受,那么惭愧的心意便萌生了。情理上不当给予,在他又有什么可以怨恨?起初给予他而又突然夺走,那么怨恨的心意便萌生了。我正要化惭愧为无愧,又怎能反而使无愧变成有愧呢?我正想平息怨恨为无怨,又怎能反而使无怨变成有怨呢?
“原文”
王述[1]之未尝辞官,不察者固疑其贪也;伊尹[2]之一介不以予人[3],不察者固疑其吝也。观其辞受未定之初,人竞自处于廉而处王述以贪,王述固不辨[4]也。及观其终,则人皆不免于愧;超然居众愧之外者,王述一人而已矣。观其予夺未定之初,人竞自处于义而处伊尹以吝,伊尹固不辨也。及观其终,则人皆不免于怨;泰然居众怨之外者,伊尹一人而已矣。是故贤王述于后者,贪王述于先者也;圣伊尹于后者,吝伊尹于先者也。
“注释”
[1]王述:东晋名臣,又名王蓝田,以性急坦率著称。太和二年,王述上书朝廷,欲求辞官回家,递呈的书中说道:“在我做官的时候,我决不应该抱有个人归乡的念头。现在我年老了,如果上天赐予我更长的寿命,我自然应该自勉以免被君主遗弃,但现在请求君王答应我的请求。”晋帝没有答应王述的请求。三年后,王述病死。
[2]伊尹:商初贤臣,辅助汤王打败夏桀,立下巨大的功劳。商汤和伊尹紧密合作,励精图治,爱护百姓,受到百姓的爱戴。商汤逝世后,伊尹辅佐他的后代,直至商汤的孙子太甲为商王时,太甲暴虐乱德。三年以后,伊尹把太甲放逐到桐宫,亲自摄政,接受诸侯的朝拜。帝太甲在桐宫住了三年后,悔过自责,改恶从善,于是伊尹把太甲接出来,还政给他,自己告老还乡,太甲返位后,发扬商汤的德政,勤俭爱民,诸侯归附,社会安宁。
[3]一介不以予人:《孟子》:“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予人,一介不以取人。”
[4]辨:通“辩”。
“译文”
王述不曾辞官,不明白的人固然怀疑他贪婪;伊尹一点东西都不给别人,不明白的人固然怀疑他吝啬。观察他的推辞和接受,起初还没定下来的时候,人们竞相自处于清廉而处王述于贪婪,王述固然不加分辩。等看到结果的时候,那么众人都不免于惭愧,而超然居于众人惭愧之外的,王述一个人罢了。且观察它的给予和夺取,在起初尚未定下来的时候,人们竞相自处于正义而处伊尹于吝啬,伊尹固然不加分辩,等看到结果的时候,那么人们都不免于怨忿,而泰然自若居于众人怨忿之外的,伊尹一个人罢了。所以后来称赞王述贤良的人,正是先前指责王述贪婪的人;后来认为伊尹圣贤的人,正是先前责备伊尹吝啬的人。
“原文”
圣贤之辞受予夺,非众人所能识也。物在彼,则谓之辞受;物在我,则谓之予夺。一名而二实者也。辞受既不可中悔[1],予夺其可中悔乎?予夺固不可中悔,若土地广轮[2]之博,爵秩[3]印韨[4]之崇,犹人情之所重者,不能坚决[5]。
“注释”
[1]中悔:内心后悔。
[2]广轮:犹“广袤”,指土地面积。
[3]爵秩:爵位和秩禄。
[4]印韨fu:印是官印,韨是古代朝觐或祭祀时遮蔽在衣服前面的一种服饰,用熟皮做成,形似围裙,系在下衣的外面,用以蔽膝,形制、图纹、颜色按不同等级有所区别。
[5]决:诀别,辞别。
“译文”
圣贤的推辞、接受、给予、夺取,不是平庸的众人所能辨识的。事物在彼方,就称之为推辞接受;事物在我方,就称之为给予夺取。同一个名谓,却有两种实质。推辞与接受既然不可以反悔,给予与夺取就可以反悔吗?给予和夺取固然不可以反悔,像土地、爵位这些崇高的东西,尤其被人们看重,不能坚决辞别。
“原文”
尚有说也,彼楚成之金[1],楚灵之弓,浅心狭量,拳拳于一物,何其愈下耶?世俗犹以铸兵之盟,薳启疆[2]之说,为楚之得计,抑不知楚成与郑以金而禁其铸兵,则郑忘楚之赐而怨楚之清[3]。是虽不夺郑之金,而实夺郑之心也。在楚失有用之宝,在郑得无用之具,我有所损,而彼无所益,计无拙于此矣。
[1]金:此指铜。
[2]薳启疆:人名。薳,姓。
[2]清:清醒,精明。《吕氏春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译文”
还有一种说法,那楚成王对于铜,楚灵王对于弓箭,心胸狭窄,不能忘怀于区区小物,多么地每况愈下啊!世俗之人仍兀自把禁止铸造兵器的盟约和薳启疆的说法,看作是楚王计谋的成功,却不知道楚成王给予郑国金属却又禁止它铸造兵器,那么郑国便会忘记了楚国的赏赐而怨恨楚国的精明,这样虽然没有夺回送给郑国的铜,然而实际上却夺走了郑国的心。对楚国来说,失去了有用的宝物,对郑国来说,得到了没用的东西。我有损失而对方也没有益处,没有比这更笨拙的计谋了。
“原文”
鲁侯惧薳启疆之说而反楚之弓者,非果惧三邻之窥也,惧楚灵之怒也。不压以全楚之威,则区区儿戏之说岂止足以动鲁侯耶?以堂堂六千里之楚,而下临蕞尔[1]之鲁,令处于正,何索不获?乃以一弓之故,卑体巧说,惟恐鲁之不从。想启疆之膝一屈,而楚国之威索然矣。信哉!予夺之不可轻也。
“注释”
[1]蕞尔:渺小的样子。
“译文”
鲁侯惧怕薳起疆的说法而返还了楚灵王的弓箭,并非真的害怕三围邻国的窥探,而是惧怕楚灵王的愤怒。不用整个楚国的威势来压制他,那么区区儿戏之说怎能打动鲁侯呢?以堂堂六千里疆土的楚国,降临小小的鲁国,假如理由正当,什么东西索获不到呢?仅为了一个弓箭的缘故,卑躬屈膝,巧言辞令,惟恐鲁国不听从。想启疆膝盖一屈,而楚国的威严便荡然无存了。给予和夺取不可轻视,确实如此啊!
“原文”
予夺不可轻,犹众人事耳,圣人之视予夺,初未尝有轻重也。舜视天下如弃敝屣,岂舜直[1]轻天下如敝屣哉?孟子特为桃应[2]言之耳。天下者,桃应之所重也;敝屣者,桃应之所轻也。以其所轻而明其所重,欲使知舜之等视轻重而已。孟子止言舜之无所重,而人遂疑舜之有所重,误矣。吾将因孟子之言而附益[3]之曰:“舜当其可与,视天下如敝屣;当其不可与,视敝屣如天下。”
“注释”
[1]直:果真。
[2]桃应:人名。《孟子》记载,桃应问孟子:“舜的父亲如果杀了人,舜该怎么办?”孟子说:“依法治罪罢了。”桃应问:“舜不去阻止吗?”孟子说:“舜怎能阻止得了呢?”桃应又问:“那么舜又该怎么办呢?”孟子说:“舜将视弃天下如弃敝屣,窃负而逃……乐而忘天下。”
[3]附益:增加、附加。
“译文”
给予和夺取不可轻视,这还只是众人的事情罢了。圣人看待给予和夺取,本来并没有轻重之分。舜看待天下如同抛弃破旧的鞋子,难道舜真的轻视天下像破旧的鞋子吗?只不过是孟子回答桃应假设的提问罢了。天下,是桃应所看重的;破旧的鞋子,是桃应所看轻的。用他所轻视的来表明他所看重的,想要使桃应知道舜是平等地看待万物罢了。孟子只是说舜无所看重,而众人就疑惑舜是有所偏重的,错了。我将借孟子的话再附加上一点:“舜在应当给予的时候,看待天下如同破旧的鞋子;在不应当给予的时候,便看待破旧的鞋子如同天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