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庄公十四年,逃亡在栎的郑厉公,从栎反攻郑国,俘获了傅瑕。傅瑕说,只要放了他,他愿意在郑国里面做内应。结果傅瑕引导郑厉公攻入郑国。但厉公进入郑国后,立即把傅瑕杀掉了。当时郑国国内还有一个大臣原繁,当厉公在外时,他不勾结厉公,厉公进来时,也不与厉公合作。在厉公的追问下,原繁作了自我辩解,接着就上吊自杀了。
“原文”
国不亡于外寇而亡于内寇,恶不成于有助而成于无助。
国家之难,攻其外而无应于内,则攻者亦将穷而自止。无宰噽则越不能亡吴,无郭开则秦不能亡赵,无郑译、刘昉则隋不能亡周,无裴枢、柳灿则梁不能亡唐[1];是数国者,非其人之内叛,人孰能取之?故曰国不亡于外寇而亡于内寇。
天下未有皆助恶者也,为恶者未有皆得天下之助者也。彼为恶者惟欲人皆中立无所偏助,如里克之于骊姬,王祥之于司马,冯道之于五季,阴拱默居,坐观成败,则吾事济矣。故曰:恶不成于有助,而成于无助。
是故祸莫甚于内叛,奸莫甚于中立。二者之罪孰为大?曰中立之罪为大。是何耶?内叛之罪易见,中立之罪难知。人臣之叛君即仇者,五尺童子皆知疾之,虽所谓仇敌者资之以集事,亦未尝不赏其功而疑其心。何者?以其叛君而趋我也,君且叛之,而况于人乎?今日为我所诱而叛君,安知他日不为人所诱而叛我乎?吾位未定,则借之以成功;吾位既定,则除之以防患。此傅瑕叛子仪而纳厉公,终不免于厉公之诛也。乃若原繁之自为谋,可谓密矣。自庄公之世用事于朝,历忽亹义突之变,国四易主,泛然[2]中立,举无所助,入则事之,出则舍之,视君如传舍,不置欣戚于其间,依阿取容,优游卒岁,既不为人所爱,亦不为人所憎,固可以独全于艰危之时。自古之持位保禄者,率用此术。虽遇明主,亦未易察其为奸也。厉公以私憾杀之固非其正,天其或者假手于厉公以大警为臣者欤?
观繁对厉公之辞曰“苟主社稷,国内之民,其谁不为臣?”信[3]如是说,则苟据君位者皆奉之无所择,篡亦君也,僭亦君也,盗亦君也,仇亦君也,为臣者皆操此心,则人君将安所恃乎?甚矣,繁之奸也!呜呼!论人臣之罪者,至叛逆而极。然事克则卿,不克则烹,成败犹居其半也。至于中立者,自谓无往而不得志。国有存亡,君有废兴,时有治乱,民有安危,吾之爵秩[4]常自如也,彼何预于我哉?其用心可谓奸之尤者矣。中立如原繁,有时而干厉公之诛,则世之取容者果可以长无祸乎?吾故表原繁之诛,以风中立之士云。
“注释”
[1]无宰噽则越不能亡吴……不能亡唐:宰噽、郑译、刘昉、裴枢、柳灿等皆是历史上引导外敌入侵的人物。事详《吴越春秋》、《史记》、《北史》、新旧《唐书》等。
[2]泛然:无目的、无准则。
[3]信:真。
[4]爵秩:爵位俸禄。
“译文”
国家不是被外部的强敌灭亡的而是被内部的叛贼灭亡的,罪恶不是由协助的人造成而是由不协助中立的人造成的。
国家有祸害,从外面进攻而里面没有响应的人,那么进攻的人也将穷途末路而自动停止。没有太宰噽那么越国就不能灭掉吴国,没有郭开那么秦国就不能灭掉赵国,没有郑译、刘昉那么隋朝就不能灭掉北周,没有裴枢、柳灿那么梁国就不能灭掉唐朝;这几个国家,不是它们自己人从内部叛乱,别人谁能攻取呢?所以说国家不是被外敌灭亡而是被内贼灭亡。
天下没有都去帮助坏人的,作恶的人也没有都得到天下帮助的。那些作恶的人只是希望人们都保持中立,没有偏助,像里克对待骊姬,王祥对待司马,冯道对待五季那样,阴险地袖手一旁,默默地呆在一边,坐在那里观看成败,那么我的事情就会成功了。所以说:罪恶不是由协助造成的,而是由那些不帮助的人中立的人造成的。
所以没有比内叛的祸患更严重的了,没有比保持中立更为奸诈的了。这两者的罪恶哪个更大一些?回答是中立的罪恶更大一些。这是为什么?内叛的罪恶更容易发现,中立的罪恶却难以知道。人臣内叛他的君主,就是仇敌了,五尺高的小孩都知道痛恨他。虽然仇敌借助他而成功,但也不曾奖赏他的功劳,反而怀疑他的用心。为什么?因为他叛变君主而投奔我,国君尚且可以背叛,何况他人呢?今天被我诱惑而背叛国君,怎么知道他日后不被别人引诱而叛变我呢?我的位置还不稳固,于是借助他而成功;我的位置一旦稳固,就除掉他,以防止祸患。这就是傅瑕内叛子仪而接纳厉公,但终究逃不掉厉公的诛杀的原因。但像原繁为自己谋划可以说是很周密了。从庄公的时代被朝廷任用,经历忽、亹、义、突的叛变,国家四次更换君主,他泛泛然地保持中立,别人有什么行动时他没有协助,有人进来就臣事他们,出去了就舍弃他们,看待国君就像看待邮递的物品一样,不在其中表示出欢欣或悲戚,依顺阿谀,变脸以取悦,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既不被人爱戴,也不被人憎恶,所以可以在艰难危险的时候单独保全。自古保持禄位的人,都是用这种方法。即使遇上了圣明的国君,也不容易觉察他是奸诈的。厉公因为私人怨恨杀了傅瑕,固然不是正当的,但上天或许是假借厉公的手来大大地警告那些臣子吧?
看原繁对厉公说的话:“只要社稷有主,国内的老百姓,哪个人不是他的臣子?”真的像这样的话,那么只要占得君位就侍奉他而不去加以选择,篡夺的也是国君,僭越的也是国君,偷盗的也是国君,仇敌也是国君,做臣子的都操持着这种心理,那么作为君主的将有什么依靠保障呢?原繁的奸诈呀实在是太过分了!呜呼!论断臣子的罪行,到了叛逆罪就是极点了,但是事情成功了就可以当卿大夫,事情不成功就会被烹杀,成功与失败尚且各居一半。至于保持中立的人,自认为不论怎样都可以得志。国家有存亡,国君有兴废,时代有治乱,人民有安危,我的爵位官秩如往常而不变,那些情况和我有什么干系呢?这样的用心可以说过于奸诈了。像原繁一样保持中立的人,到一定时候还会招来厉公的杀害,那么世上追求容纳于世的人真的可以长久地没有祸害吗?我之所以表露原繁被杀,是为了讽劝那些保持中立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