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宣公四年,楚国人献给郑灵公鳖鱼。公子宋和公子归生进见灵公,公子宋在进去之前食指忽然自己摇动,就把指头给公子归生看,说自己以前出现这种情况,一定会尝到新奇的美味。他们进去以后,看到厨师正在分割鳖鱼,就相视而笑。郑灵公问他们为什么笑,公子归生就说出了原因。郑灵公很生气,故意不让公子宋品尝鳖鱼。但是公子宋强行用手指沾染了一下鳖鱼,就回头走了。郑灵公很愤怒,想杀掉公子宋。这个时候,公子宋就和公子归生合谋,但刚开始公子归生还不答应,然而公子宋向郑灵公说公子归生的坏话。于是公子归生只好和公子宋合谋,把郑灵公杀掉了。
宣公十年,郑国的公子归生死了,郑国人报复公子归生和公子宋杀害灵公的事(即郑幽公,后改谥灵公),把公子归生的棺材剖开,消灭了归生的家族。
东莱先生批评了这种由玩笑而酿成的祸害,在这次祸害中,当事的三个人都是有责任的。
“原文”
养生之与养心,其同术而异效乎?一息之差,一啜之误,是其为病,朝作而夕瘳[1]者也。养生者,兢兢而畏之者,非畏是病也,畏其相[2]之者也。寒止于寒,夫何足畏?然自是而相之,安知其不为瘵为痞[3],为厥为癖[4]乎?热止于热,夫何足畏?然自是而相之,安知其不为躁为渴,为疽为疡乎?当其相之,虽名医不能前科[5]其所往,养生者其敢不谨其始哉?养心亦犹是也。喜怒哀乐,稍失其正,以邪传邪,转而相之,合散起伏,出没低昂[6],千态万状,莫知所终。善养心者,所以戒儆恐惧,闲邪存诚,不敢毫厘失正,畏此故也。
“注释”
[1]瘳(chōu):痊愈。
[2]相:辅助,帮助,这里指加重(疾病)。
[3]为瘵(zhài)为痞(pǐ):瘵和痞都是病。
[4]为厥为癖:都是淤积之病。
[5]科:考察。
[6]低昂:俯仰。
“译文”
养生和养心,难道方法一样而效果不一样吗?一次呼吸的差异,一次啜饮的错误,像这样而导致病患,早上萌发了晚上就可以痊愈。养生的人,小小心心,十分敬畏,并不是害怕这样的病,而是害怕那些加重疾病的东西。寒症如果仅仅是寒症,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但从这儿开始加重它,怎么知道它不会成为毛病而发展成为淤积之病呢?热症如果仅仅是热症,有什么害怕的呢?但从这儿开始加重它,怎么知道它不会成为燥热之病而生发溃疡呢?当加重的时候,即使是名医也不能预先考察它的走向,养生的人怎么敢对它的开始不谨慎呢?养心也是这样的。喜怒哀乐,稍稍偏失了它们的正气,用邪气来传递邪气,转而来加重它们,聚散和起伏,出没和俯仰,各种状态,不知道它们如何终止。善于修养心性的人,之所以保持警戒和敬畏,防备邪恶,保存诚实,不敢丝毫偏离正轨,正是害怕这些才如此的。
“原文”
郑公子宋见宰夫解鼋[1],以指动之验,顾公子归生而笑,是特相与为戏耳。戏止于戏,不过抵[2]朝仪不肃之罚,其为愆也微矣。然是心一失其正,转而相之。因公子宋之戏,而召灵公之戏,独不与食以谬其指动之占。宋乃勃然慍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此其心之一变也。是心又转而相之,因公子宋之怒,而召灵公之怒,忿其傲很,将以为大戮。宋乃恐惧,与公子归生谋行弑逆,为归生所拒,此其心之再变也。是心又转而相之,因公子归生之拒,而生公子宋之谋反,谮归生于灵公以胁之。归生果堕其计,惧祸之及,卒相与其弑灵公,此其心之三变也。
“注释”
[1]解鼋(yuán):分割鳖鱼。鼋:鳖鱼。
[2]抵:抵偿。
“译文”
郑国公子宋,看见了灵公的厨师在分割鳖鱼,因为手指摇动的预兆得到验证,回头看着公子归生发笑,这只不过是相互戏谑而已。如果戏谑仅仅是戏谑,不过是承受上朝时仪态不严肃的惩罚,这作为一种过错是很微小的。但是这样的心思一旦失去了正气,转而加重邪气。因为和公子归生的戏谑,而招惹了郑灵公的戏谑,灵公独独不给他公子宋品尝鳖鱼,使得他动指头的预测落空了。公子宋于是勃然大怒,强行用指头蘸了鼎器里面的鳖鱼,品尝一下就出去了,这是他内心发生的第一次变化。这种心思转而又加重了,因为公子宋的愤怒,而招惹了郑灵公的愤怒,郑灵公对公子宋的傲慢凶狠感到愤怒,将要杀死公子宋。于是公子宋很恐惧,和公子归生谋划杀害国君的悖逆行动,但被归生拒绝了,这是他内心发生的第二次变化。这样的心思转而又加重了,因为公子归生的拒绝,因而萌生了公子宋的谋反行为,并以在郑灵公面前诬蔑归生来要挟归生。归生果真堕入他的计谋,害怕遭遇祸害,最终和公子宋一起把灵公杀害了,这是他内心的第三次变化。
“原文”
宋与归生始相与戏,岂自意其祸之至此极哉?一笑之失,谁能免此?盖公卿舆隶,人人犯之;而官府家庭,日日有是也,宁知是心三变之后,竟陷大逆乎?吾不特为往者惧,窃为来者惧也。虽然,水流于下而止于高,火传于燥而止于湿。宋也,归生也,灵公也,三人之中,苟有一人者,善养其心,情性素治,则向来恶念必有所止而不能逞矣。宋与归生之窃笑,灵公苟知君臣不可相与为谑,则其祸必止;灵公之不与宋食,宋苟知区区口腹[1]不足累吾心,则其祸亦止;宋之染指灵公,苟称罪薄谴[2],不至欲杀之,则其祸亦止;宋之谋弑,归生苟义形于色,亟正其辞,则其祸亦止。不幸三人者,情性俱不治,以乱遇乱,互相激发[3],斯其所以同蹈于大祸也。夫岂专一人之尤耶?
“注释”
[1]口腹:口腹之欲,这里指品尝鳖鱼。
[2]薄谴:稍稍自责。
[3]激发:激将和触发。
“译文”
公子宋和归生开始相互戏谑,难道自己会意识到他们的祸害会到达这么厉害的程度吗?一次玩笑的过失,谁能够避免不犯呢?大概公卿和平民,人人都犯过;而且官府和家庭,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怎么料到这样的心思三次变化之后,竟然陷入了大逆不道呢?我不仅为过去的人感到恐惧,也私下里为将来的人感到恐惧。虽然这样,但是水向下流,而在高处停止,火在干燥的地方传续,在湿润的地方停止。公子宋,公子归生,郑灵公,这三个人当中,如果有一个人善于修养自己的心性,性情一向获得修养,那么以前的罪恶念头必定会在某处停止下来,因而不能得逞。公子宋和归生偷偷地发笑,郑灵公如果知道君臣之间不可以相互戏谑,那么这次祸害必定会停止;郑灵公不给公子宋品尝鳖鱼,公子宋如果知道小小的口腹之欲不足以拖累我的内心,那么这次祸害也会停止;公子宋染指了晋灵公的鳖鱼,如果承认错误,稍微自我谴责一下,郑灵公也不至于想杀害他,那么祸害也会停止;公子宋谋划杀害郑灵公的时候,归生如果满脸正义,急忙端正自己的语气,那么祸害也会停止。不幸这三个人,性情都没有修养,暴乱遇上了暴乱,互相刺激与触发,这就是他们一同蹈袭大祸的原因。这难道仅仅是一个人的过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