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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1 齐人侵我西鄙(文公十五年)

“左传背景”

文公十五年,齐懿公进攻鲁国西部边境,并攻打曹国,因为曹国在这年夏天曾经朝见鲁国。鲁国的季文子认为齐侯的做法不合乎礼,会因此遭遇祸难、不得善终。

季文子的话“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涉及取守之道。东莱先生敏锐地发觉取守之说在春秋时已经开始了,并阐发出“看事情不要看专门,而要看旁门”这样的观点。东莱先生还分析了历来所谓的“逆取顺守”。即便是唐太宗有所谓的“贞观之治”这样的“顺守”,但依然不能洗刷掉他的“逆取”之罪。也就是说,如果是“逆取”,那么即便是所谓的“顺守”也是“不顺”的了。儒家十分讲究所谓的“名正言顺”。

“原文”

言在此而观在此者,众人之观也;言在此而观在彼者,君子之观也。两讼在庭,甲操券契,乙奉质剂[1],聱牙撑拒[2],健吏阁笔不能下。他日偶视故府之牍,适听道路之言,罅开节解,举无遁情。牍岂豫为此时设?言岂特为此事发哉?邈乎不相涉而其证甚的,寥乎不相及而其喻甚亲。吾知其说矣:无心之言,其言真;无心之见,其见定。是故观言有术:略其专而察其旁。坚白[3]乎求之惠、邓[4],清净乎求之老、庄,刑名乎求之申、韩[5],耕稼乎求之陈、许[6],规规然自局于简册之内而不敢骋,君子谓之俗儒。取守之论,儒者之所争,而未有知其所由始者也。自叔孙通、陆贾[7]之徒进说于时,而逆取顺守之说浸淫于天下,后之人虽争之强,辨之疾,终莫能泝其源而拔其根,殆观其专而不观其旁之病也。盗发于秦,盗获于吴,众人不察之地可不少留意耶?

“注释”

[1]质剂:古代商业交易中的一种券契。晋左思《魏都赋》:“质剂平而交易。”

[2]聱牙撑拒:双方互相指责,互相抵制的样子。

[3]坚白:战国时期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有《公孙龙子》一书,其中有一篇《坚白论》,其基本思想是坚、白作为共相表现在一切坚物、一切白物之中。当然,即使实际世界中完全没有坚物、白物。而坚还是坚,白还是白。这样的坚、白,作为共性,完全独立于坚白石以及一切坚白物的存在。

[4]惠、邓:惠,惠施(大约公元前350—前260年),春秋时期名家代表人物。邓,邓析(卒于公元前501),早期名家代表人物。

[5]申、韩:申,申不害,战国时法家代表人物,重视“术”。韩,韩非子,战国时法家的集大成者。

[6]陈、许:陈,陈相,仰慕许行的农家思想,但后来遭到孟子的批评。事见《孟子·滕文公上》。许,许行,战国时农家的代表人物。

[7]叔孙通、陆贾:叔孙通,汉初有名的政治家,曾经为刘邦制定礼制。陆贾,汉初有名的辩士、政论家,曾向刘邦建言可以在马背上夺取天下,但不可以在马背上治理天下。

“译文”

说到此物便看到此物的,这是一般人的观察;说着此物却看到他物的,那是君子的观察。衙门大厅里两个人正在打官司,甲手里拿着凭据契约,乙手中捧着抵押文书,双方互相指责,互不相让,精明能干的官吏也因此久久不能下判而搁笔了。后来某日,偶然看到以前的文书官所作的文牍,或者在路上不期然地听见一些话,便像突然开了条缝隙,打通了关节一样,案情完全澄清,再没有丝毫隐情。那文牍难道是预先为此时设置的?那些话难道是专门为此事而说的?看似遥不相涉,但是作为证据相当明确,看似寥落不相接近,而喻事甚为贴切。我明白这样的说法了:无意说出的话,是真话;无意看到的现象,是真相。所以说看人说话是有方法的:略过专论的而关注旁论。提到坚白就去惠、邓那儿查找,说起清静就去老、庄那里寻求,刑名法术向申、韩一派求教,耕稼之事则问学于陈、许,规规矩矩地把自己束缚在简册书帛的世界里,不能自由驰骋,这样的人君子称之为俗儒。取守之论,是儒者所论争的东西,但是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开始的。自从叔孙通、陆贾向朝廷献其著述以来,逆取顺守之说在天下肆意流行,后来的人即使坚定痛疾地加以辩论抗击,终究不能溯流讨源而拔除根本。这大概是因为观察时只注意到专门的部分而没有注意到旁边部分的毛病所致吧。盗窃案发于秦国,盗贼被捕获于吴国,一般人所观察不到的地方怎么能不稍加留意呢?

“原文”

齐懿公伐曹,入其郛。季文子非之,累数十言。其辞虽不一,大要皆为懿公发也。吾读其语,至于“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然后知秦汉取守之说,其所从来远矣。文子之言本论伐曹,偶及于取守。寓意而非造意,泛言而非立言,从容游谈,忽[1]不自知判取守为两事。吾是以知逆取顺守之论,滥觞[2]于春秋而襄陵[3]于秦汉也。吾请置叔孙通、陆贾之徒而独与季文子辨取守一道也。源泾[4]而澜渭[5],根莸而叶薰[6],古无是论也。取守之论,其分于春秋之际乎?

“注释”

[1]忽:极小的计量单位,引申为虚词,表示些微、一点点。

[2]滥觞:江河发源之处,水少只能浮起酒杯,指代事物的起源和开始。

[3]襄陵:洪水泛滥。《水经注》:“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

[4]泾:水名,发源于宁夏,历史上以清澈为特征,这里用作清澈意。

[5]渭:水名,发源于甘肃,史称渭水混浊。这里代指水浊。

[6]根莸而叶薰:莸,一种有臭味的水草,这里指臭味。《左传·僖公四年》:“一熏十莸,十年尚犹有臭。”

“译文”

齐懿公攻打曹国,进入了外城。季文子认为齐国的做法是错误的,累计说了几十句话。其言辞虽然不是整齐划一的,但大体上都是针对齐懿公而发出的。我读他的话,读到“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从而知晓盛于秦汉的取守之说其来源已经很久远了。季文子的言语重点在于评论伐曹之事,只是偶然性地涉及到取守之论。寄托之意而不是专造之意,泛泛之言而不是特立之言,从容自由地谈论着,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要把取守分为两件事。我因此知道逆取顺守之论开源于春秋而泛滥于秦汉了。请让我把叔孙通、陆贾之徒搁置起来,单独和季文子讨论取守之道。水源清澈而波澜混浊,树根腐臭而叶子还香,古时候没有这样的说法。取守之论是在春秋之际分开的么?

“原文”

吾于文子之言有见也。百年礼法之家,不幸而子弟欲败其家,犹必徘徊犹豫,半出半入,未敢奋然遽行其意。彼其去礼法未远,其心犹有所畏也。尧、舜、禹、汤、文、武以来,取以是,守以是,未尝斯须去礼。前圣后圣,相付甚严。至于春秋列国,正其隙方开之时,故文子之言,犹若有所惮者。既曰“以乱取矣,以礼守矣”,复继之曰“犹惧不终”,一语开之,一语闭之;一语招之,一语麾之[1]。前语方脱口而遽汲汲于自赎,岂非取守之论方分而文子之心犹有所未安者耶?时寖[2]远,论寖广,至于隋唐之际,所谓逆取顺守,弄文墨者往往道之,晏然不疑,若误记以为六籍语者,尚奚言哉?此吾所以独与文子辨,而窃意取守之论起于春秋之时也。

“注释”

[1]麾之:同挥之,挥手拒绝。

[2]寖(jìn):同“浸”,逐渐。

“译文”

我从文子的话中得出一些见解。一个有着百年礼法传统的家族,不幸后辈不肖,想败家毁业,还必定徘徊犹豫,半出半入地躲闪着,不敢奋力疾速实行自己的意图。那是因为他离礼法还不远,心里还有所畏惧。自从尧、舜、禹、汤、文、武诸圣贤以来,取国也以礼为根据,守业也依据礼法,没有片刻偏离礼法。前圣后圣代代相嘱咐,甚为严格。到了春秋列国,正是礼制刚刚裂开缝隙的时候,所以文子的话里好像还是有所忌惮。已经说了“以乱取矣,以礼守矣”,又接着说“犹惧不终”,前一句话打开,后一句话关上。前一句话招来,后一句话挥走。前一句话刚刚脱口,马上又急切地想要自我纠正,难道不是由于取守之论刚区分开,所以文子心里仍然有所不安么?随着时间渐渐飘逝,取守之论渐渐广为流行,到了隋唐之际,这所谓的逆取顺守之说,与文墨打交道的人常常挂在嘴边,说起来没有一丝不安疑虑,就像误把它当成六籍经典里的话一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我惟独想与文子辩论,并私下认为取守之论起始于春秋的原因。

“原文”

唐太宗并缘此义,手戕二昆[1],临朝而无愧色。第贞观之治,前代鲜居其右者,世俗遂谓文子之言犹信。胠箧探囊[2]而揖逊守之。谓之工于守财则可,谓之勇于改过则不可。为盗者弃其所攘然后不谓之盗,逆取者舍其所取然后不谓之逆,安有身拥盗物而自名顺守者乎?吾是以知取守之无二道也。

“注释”

[1]手戕二昆:即史称的“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害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随即夺得帝位,奉其父李渊为太上皇。

[2]胠(qū)箧(qiè)探囊:胠箧,撬开箱子。探囊,掏袋子。见《庄子·胠箧》:“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

“译文”

唐太宗就是因为此取守之义,亲手杀害了两个手足兄弟,而毫无羞愧之色地统治天下。但是前代历史少有超过唐太宗贞观之治的,于是世俗之人便以为文子的话还是可信的。盗贼撬开别人的箱子,掏别人的口袋,然后恭敬谦逊地加以守护,说这样的人善于守财倒是可以,说他们勇于改过则不行。偷东西的人扔掉他偷来的东西就不叫他贼,以叛逆方式获得政权的人,舍弃政权了就可以不称之为叛逆,可是哪有抱着赃物而自己宣称是正当守护者的呢?我因此知道夺取和守护的道理其实没有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