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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3 齐公子商人骤施于国(文公十四年)

“左传背景”

文公十四年,夏五月,齐昭公死了,太子舍即位。但是舍的母亲叔姬以前没有得到齐昭公的宠爱,太子舍也没有威信。而公子商人却突然向国人多次施舍,收买人心。不久商人就把舍杀掉了,自立为齐国国君,是为齐懿公。

东莱先生针对齐昭公的嫡庶不明以及商人的篡权发表看法。齐昭公开启了商人篡权的端绪,使祸患从内部产生,商人正好趁机篡权。东莱先生强调了国君的修养及其责任。

“原文”

自治[1]之说,古今论治者,以为根极。然固有名似而实非者,不可不深辨也。自治之说曰:“木有蠹而风摧之,堤有穴而水溃之,国有隙而奸乘之。无蠹之木,视风如吷[2];无穴之堤,视水如陆;无隙之国,视奸如愚。吾苟自治其国,浑全坚密,无间之可入,闾虽有老奸巨猾,亦将敛手缩颈,退就民伍,何变之敢生?”此固世俗所谓自治之说也。抑不知木与风相拒,故常防其蠹;堤与水相拒,故常防其穴。苟有国者,惴惴然深闭固守,日与奸相拒,则为治者亦劳矣。且彼未尝察奸之所由生也。惟皇上帝[3]降衷于下民,岂有生而恶者哉?物有以动之矣。匹夫掉臂[4]而行于道,未有为盗之心也。少焉,见道旁之室,珍货溢目,而藩拔级夷[5],莫适为主,然后寇攘之计始兴。未见是室,则无是心。既见是室,则有是心。是其为盗不出于心,而出于室,明矣。

“注释”

[1]自治:自我修治。

[2]吷(xuè):吹气。

[3]惟皇上帝:至高无上的皇帝。惟:独有的。

[4]掉臂:甩动手臂。掉,摆动。

[5]藩拔级夷:藩篱被拔去了,台阶被夷平了。见韩愈《韩昌黎全集》卷二十七《衢州徐偃王庙碑》:“藩拔级夷,庭木颓缺。”

“译文”

对于自身修治的说法,古今讨论修治的人都认为是根本。但一直有名义上好像是而实际上并不是的,不可不深深地辨别。自治的说法是:“树木有了蛀蚀风就会把它摧毁,堤坝有了蚁穴水就会把它冲溃,国家有了间隙奸贼就有机可乘。没有蛀蚀的树木,把风看作是吹气;没有蚁穴的堤坝,把水面看作是陆地;没有间隙的国家,把奸贼看作是愚昧之人。我如果用自身修治的方法来治理国家,那么国家完密坚固,没有什么间隙可趁,闾巷即使有老奸巨猾的人,也将缩手缩颈,后退到百姓之列,怎么敢萌生叛变呢?”这本来就是世俗所谓的自身修治的说法。却不知道树木和风相互抗拒,所以要长久防止蛀蚀;堤坝和水相互抗拒,所以要长久防止蚁穴。如果国君十分害怕而闭门自守,每天和奸贼相互抗拒,那么治理者也太劳累了。而且他不能觉察到奸贼从哪里产生。昊天上帝把纯良的内心降临到百姓,难道还有天生就是恶人的吗?(是因为)有的东西可以改变人。一般的人甩开手在道路上行走,并没有偷盗的心思。过了一会儿,看到道旁有一间房屋,里面有耀眼的珍宝,而藩篱被拔去了,台阶被夷平了,恰好没有主人,然后抢夺的计谋才萌发了。没有看见这个房屋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心思。见到这个房屋后,就有了这样的心思。这样,他的偷盗不是因为内心,而是因为这个房屋,这是很明显的了。

“原文”

齐公子商人弑其君舍,而篡其国,议者皆追咎昭公,嫡庶不严,使商人乘隙以骋乱。吾独谓,商人未尝乘昭公之隙,而昭公实开商人之隙也。向若昭公之时,国势上尊,民志下定,则虽有悍戾[1]过商人者,亦曷尝有觊觎[2]之念哉?惟其贱正妃,而叔姬无宠;轻家嗣,而子舍无威。邦本既摇,商人始动其无君之心,而骤施[3]之计行矣。施而谓之骤者,见其昔未尝施,而今骤施也;昔未施而今骤施,是昔未尝有此心,而今始有之也。商人本心无恶,因昭公示之以利而动于恶。

“注释”

[1]悍戾:凶悍乖戾。

[2]觊(jì)觎(yú):非分的想法,企图。

[3]骤施:突然的施舍。公子商人屡次在国内施舍财物,蓄养许多门客,把家产都用完了,又向掌管公共财物的官员借贷而继续施舍。

“译文”

齐国公子商人杀害他的国君舍,篡夺他的国家,论者都追究谴责齐昭公,他不严守嫡子和庶子的次序,致使商人乘隙作乱。我惟独认为,商人并没有乘齐昭公的间隙,而实际上是齐昭公替商人打开了间隙。如果齐昭公在位的时候,在上面国家的形势很尊敬,在下面百姓的意志很安定,那么即使有比商人更加彪悍暴戾的人,怎么可能有非份的念头呢?正因为他瞧不起正妃,因而叔姬没有得到恩宠;轻视家里的嫡子,因而太子舍没有威信。邦国的根基已经摇动了,商人才开始萌动他无视国君的心思,因而突然施舍的计划实行起来。施舍了却说是突然,这是为了表明他以前不曾施舍过,而现在突然施舍;过去没有施舍过,这是过去没有这样的心思,现在才有了这样的心思。商人本来没有恶心,就是因为齐昭公向他展示了利益,恶心才动起来。

“原文”

然则篡弑之恶,果生于商人耶?果生于昭公耶?尚论古人者,当追咎昭公之生奸,不当追劝昭公之防奸也。物来攻我,我则防之。自我致乱,将何所防耶?以木忧风则可,以橐[1]忧风则不可。以堤忧水则可,以沼忧水则不可。未有己招之而己防之也。不思己之生奸,而反尤奸之攻己;有见于人,而无见于己,其用心果如何耶?此自治之论,名似而实非,不可不深察也。

“注释”

[1]橐(tuó):风箱。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篡夺和谋杀的罪恶,果真是出于商人呢?还是果真出于齐昭公呢?向上追论古人的人,应当追究齐昭公制造了奸贼,不应当追劝齐昭公预防奸贼。有东西来攻击我,我就预防它。自己制造祸乱,到哪里去预防呢?认为树木忧虑风是可以的,认为风箱忧虑风却是不可以的。认为堤坝忧虑水是可以的,认为沼泽忧虑水却是不可以的。没有自己招惹而自己预防的。不反思自己制造了奸贼,反而责备奸贼来攻击自己;看得见别人,却看不见自己,他的用心果真是怎样的呢?这就是自身修治的论说,名义上好像是自身修治但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不可不深深地考察清楚。

“原文”

虽然,天下固有元恶大憞[1],发衅端于无衅之中者矣,殆未可专责人君之开隙也。曰:人君以天下为一体,万物盈于天地间,阖散盈虚[2],往来起伏,皆君心之发见也。后世果真有性恶之人,则君固不任其责矣。惟恶不出于性,而出于物,故虽君未尝亲诱之,苟为物所诱,是亦君诱之也。虽君未尝亲陷之,苟为物所陷,是亦君陷之也。将何地以逃其责?故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3]。

“注释”

[1]元恶大憞(dùn):罪大恶极的人。

[2]阖散盈虚:聚合分散,充盈空虚。

[3]百姓有过,在予一人:百姓如果有什么过错,责任就在于我国君一个人。见《尚书·汤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译文”

虽然这样,但是天下固然有十分恶劣和凶顽的人,在没有挑衅的情况下发出挑衅的祸端,这大概不可以专门责备国君打开了间隙。回答是:国君把天下看作是一个整体,万物在天地之间充满,聚合分散,充盈空虚,来来往往,起起伏伏,都是国君内心的萌发和呈现。后世果真有品性恶劣的人,那么国君固然不应当承担责任了。只是罪恶不是出自人的本性,而是出自外物,所以即使国君没有亲自引诱他,只要被外物引诱了,这也是国君引诱的。即使国君没有亲自陷害他,只要被外物陷害了,这也是国君陷害的。国君将怎样逃脱他的责任呢?所以说:百姓如果有什么过错,责任就在于我国君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