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七年,晋国的郤缺劝谏赵宣子(即赵盾),既然卫国已经表示顺服了,就应当归还卫国的土地。于是郤缺讲了许多古代的名言警句,说得赵盾很高兴。
文公八年,晋国果然派解扬去把匡、戚的土地归还卫国。
东莱先生认为郤缺的话说得恰到好处,没有急于为卫国争辩,而是不紧不慢,引经据典,有理有节,很容易打动人。
“原文”
急人之听者,必以言之缓为大戒。然其所以终不合者,非伤于缓也,伤于急也。大其声,疾其呼[1],而听者犹若不闻。危其言,激其论,而听者犹谓不切。槛可折,墀可丹,冠可免,笏可还[2],而听者之心,终不可移。忠臣义士,感慨愤悱,自尤其言之独未急,更相激扬,更相摩厉,言愈迫而效愈疏。他日闻有一言悟意,回难回之听者[3],意其言必剀切的近[4],出于吾平日所虑之外。及徐问其说,乃吾异时所共讪侮以为迁阔者也。言者急,而听者缓;言者缓,而听者急,岂听者乐与言者相反覆耶?覆觞推盎,不能止人之饮,而谈笑讽咏,可以使人终身视酒如仇雠。闭门投辖,不能挽人之留,而邂逅遇合,可以使人终身从我如父子。强人之听者,固不若使人之自听也。
以卫之弱而取怒晋,坏地侵削,邻于危亡,君臣侧席,朝不谋夕,势可谓至急矣。为卫谋者,必亟问亟祷,急自解于晋,可也。今郤缺为卫请侵地于赵宣子,乃取古人之陈言,所谓六府、三事、九歌[5]者,谆谆而诵之,此何时而为此言耶?然言出而地归,曾不旋踵[6]。持断编腐简,熟烂之语,而速于辨士说客捭阖之功,吾是以知世人之所谓急者,未始不为缓;世人之所谓缓者,未始不为急也。
“注释”
[1]大其声,疾其呼:使声音放大,使呼叫变得尖锐。大和疾都是使动用法。下面的“危其言,激其论”中“危”、“激”同此。
[2]槛可折,墀(chí)可丹,冠可免,笏(hù)可还:墀,台阶。笏,上朝时所用的记事手板,这里指代官位。槛可折,墀可丹,门槛可以折断,台阶可以涂红,都是不怕侮辱。冠可免,笏可还,表示不怕丢官。
[3]回难回之听者:使难以回转的听者回转了。前一个“回”字是使动用法。
[4]剀(kǎi)切的近:剀切,急切严厉。的,鲜明。
[5]六府、三事、九歌:见文公七年郤缺说:“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
[6]曾不旋踵(zhǒnɡ):还没有转过后脚跟,形容时间短暂。曾,还,竟。踵,脚后跟。
“译文”
急切地想让别人听自己的话的,必定认为慢慢地说话是大忌。但是终究没有谈拢,不是因为说得慢,而是说得太快了。使声音放大,使呼叫变得尖锐,但听的人还是好像没有听见。是言语危险,是议论激烈,但听的人还是认为不贴切。门槛可以折断,台阶可以涂红,官帽可以不要,手笏可以奉还,但听的人内心里还是没有改变。忠诚的臣子,仁义的士人,感慨激动,奋发悲痛,自己很担心自己的话不够急切,又再激烈一些,再锋利一些,说得越是迫切而效果越差。某一天听说只有一句话就能让人幡然醒悟,使难以回转的听者回转了,别人猜想他的话必定是很急切严厉,鲜明贴近,超出了我平时所考虑到的。等到慢慢地询问他说的话,才知道是我们以前共同嘲笑蔑视,并认为很迂阔的话。说的人很急切,听的人反应很慢;说的人很慢,而听的人反应很迅急,难道听的人喜欢和说的人对着干吗?打翻酒杯,推掉酒盅,这不能阻止别人饮酒;但在谈话中,却可以让人终身看到酒就像仇敌一样。把门关住,把车锁住,不能把人留住;但邂逅相遇,却可以使人终身都跟从我,像父子一样。强迫别人听,本来就不如让别人自己听。
凭借弱小的卫国而敢让晋国发怒,招致国土沦丧,近于灭亡,君臣都卑躬屈膝,朝不保夕,形势可以说十分危急了。如果为卫国考虑,必定会急切地询问和祈祷,急忙地向晋国解释清楚,这是可以的。现在郤缺为卫国向赵宣子请还国土,却选取古人的陈词滥调,即所谓的“六府”、“三事”、“九歌”,不停地背诵,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但这些话一说而卫国的土地就归还了,竟然还没用多长时间。凭着断烂的简策,腐朽的言辞,功劳要比善于游说的说客还来得迅速,所以我知道了世人所谓急切的,未必不是缓慢的;世人所谓缓慢的,未必不是急切的。
“原文”
呜呼!以此之利害,而解彼之利害,是同游乎利害之内者也。以此之是非,而攻彼之利害,是同游乎是非之内者也。晋既以壤地为急,为卫请者,复以壤地为急,言者听者,俱堕于是非利害之内。是犹两人之角,其胜其负,安可预必乎?故郤缺之进说,绰约容与[1],不与宣子争于是非利害之内,而置宣子于是非利害之外。彼方琐屑猥细[2],滞心壤地尺寸之末,而吾忽以圣人之法语大训,仁声正乐,投于其耳,心融神释,如朝舜禹而陪夔龙[3],胸中洞然,旷无畛域[4]至此,岂复知有晋疆卫界之辨乎?此其所以不用力,不费辞,而平两国之憾于片言,还数年之侵于一日也。虽然,舜之琴,不若舜自鼓,禹之乐,不若禹自歌。琴存而操已变,乐是而人已非,郤缺追诵六府、三事、九歌之语于春秋争夺之中,岂能动物悟人[5]如此之速乎?盖乐有作辍,而至音无存亡;世有久近,而至理无今古。九叙之歌[6],在唐虞听之不为新,在晚周听之不为旧,愈言愈深,愈听愈感。一念警发,固可以再还唐虞之天地于凡席之间,又奚止戚田之还耶?
“注释”
[1]绰约容与:形容不慌不忙,从从容容。
[2]琐屑猥细:指很琐细,琐碎。
[3]夔龙:尧舜时的臣子。
[4]畛(zhěn)域:领域,范围。
[5]动物悟人:使物触动,使人醒悟。“动”和“悟”都是使动用法。
[6]九叙之歌:即《九歌》,传说是夏启从天上偷来的音乐。
“译文”
呜呼!用这里的利害关系来解决那里的利害关系,这本来就是在利害关系之内打转。用这种是非来驳斥那种利害关系,也是一样在是非之内打转。晋国把土地看作是当务之急,而为卫国请求土地的人,又以土地为当务之急,那么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堕入了是非和利害关系之中了。这就像两个人打架,他们的胜负怎么可以提前断定呢?所以郤缺的劝说,从从容容,不和赵宣子在是非利害之内争论,而把赵宣子放到是非利害之外。他正在琐细地留心于小小的土地这样的末端,而我忽然把圣人的格言警句和仁义的言辞说给他听,他的心神都融化释放了,就像在朝拜舜禹并陪伴着夔龙一样,胸中豁然开朗,境界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还会有晋国的边疆、卫国的界线这样的分别吗?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费力气,不费言辞,而用片言只语就平息了两个国家的怨恨,在一天内就使侵占了数年之久的土地归还了。虽然如此,但是舜的琴不如舜自己来弹奏,禹的音乐不如禹自己来歌唱。琴虽然存在,但操演的方法已经变了,音乐还是原来的,但人已不是原来的了。郤缺在春秋这个你争我夺的时代追论六府、三事、九歌的话语,难道能有这么快就触动物事、感悟人心吗?音乐有演奏和停辍的时候,但至高的音乐没有存在和消亡这回事;时代有久远和浅近,但至高的道理却没有古今的分别。九叙这样的歌,在唐虞的时代听到不新鲜,在晚周的时代听到不算陈旧,越说越深刻,越听越感人。一个念头的警醒爆发,本来就可以在凡间的坐席上再返回到唐虞的世界,其功效又何止是归还戚这块土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