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五年,秋天,楚国的成大心、仲归率军灭掉了六这个国家。冬天,楚国公子燮灭掉了蓼这个国家。鲁国的臧文仲知道后,十分感慨地说:“皋陶和庭坚得不到祭祀了!”皋陶和庭坚分别是六和蓼这两个国家的远祖(但是,也有人认为庭坚即皋陶的字,是同一个人)。
臧文仲的悲悯情怀得到了东莱先生的赞扬,认为这是君子与君子相互怜悯的关系。
“原文”
物莫不恶伤其类。桃僵而李仆,若樗若枥[1]必不为之仆,何也?非其类也。芝焚而蕙叹,若萧若艾,必不为之叹,何也?非其类也。楚人灭江,而秦穆为之忧[2],君子未尝疑焉,秦之与江同诸侯也,同盟会也,同利害也,类同则忧同,固其所也。臧文仲,鲁国一大夫耳。大夫束俢之间不出境,其视他国之休戚[3],固非职所当忧。况六与蓼,邈然在江淮之间,自鲁视之,盖风马牛不相及,其存与亡,何与于鲁大夫事哉?而臧文仲一闻其灭,蹙頞[4]深忧,且远伤皋陶[5]之不祀,此世之所以其疑其阔于事情也。见故人之子颠顿困厄,则恻怛[6]流涕,解衣推食之不暇。他日遇涂人之子,则是心藐焉。必厚其父祖然后怜其子孙者,人之常也。
“注释”
[1]若樗若枥:像樗树、枥树。樗、枥,和桃树种类相差比较大的树木。下面提到的芝、蕙、萧、艾,都是草,在古代文人眼中,前两者为香草,后两者为恶草。
[2]楚人灭江,而秦穆为之忧:事在文公四年,“楚人灭江,秦伯为之降服。”
[3]休戚:安危。
[4]蹙頞(è):即蹙额。
[5]皋陶:舜帝时的名臣,和鲧同时,是掌管司法的官吏。
[6]恻怛:悲痛怜悯。
“译文”
生物没有不为伤害自己的同类而感到痛恶的。桃树倒下了李树就会为它而仆倒,但像樗树、枥树就不会为它仆倒,为什么?因为不是它们的同类。芝草被焚烧了蕙草就会感叹,但像萧草艾草,必定不会为它们感叹了,为什么呢?不是它们的同类。楚国人灭掉了江国,但秦穆公为此而忧虑,君子不曾怀疑过,秦国和江国,同是诸侯国,有共同的盟会,有共同的利害,是同类那么就有相同的忧虑,这是应当的。臧文仲,鲁国的一个大夫而已。大夫平时严肃整饬,并不出境,看待别的国家的安危,本来就不是我的本职所应当担心的。何况六和蓼这两个国家,远远地处在江淮之间,在鲁国看来,就像风马牛不相及一样,它的存在与灭亡,和鲁国的大夫有什么关系呢?但臧文仲一听到楚国灭掉了它们,蹙着额头而深深地担忧,并且担心很久远的皋陶得不到祭祀,这就是为什么世人要怀疑他对待事情很迂阔。看见朋友的孩子处在困顿中,就会为之怜悯而痛哭,马上解开自己的衣服,并给他推让自己的食物,忙得没有空闲。另外的时候,遇到陌路人的儿子处于困境,则会在心里不屑一顾。必定要和他父亲祖父交情很厚才会怜爱他的孙子儿子,这是人的常情。
“原文”
皋陶之没,下竟[1]春秋,千有余年矣。臧文仲生千有余年之后,初不识皋陶于何地,友皋陶于何时,而视其子孙之亡,悯惜痛悼,不啻[2]数十年胶漆之契[3],是心安从生哉?类之同者,移千岁于一朝。类之异者,暌[4]一朝为千岁。皋陶之所与同朝者,曰共,曰鲧,曰兜,曰苗[5],礼貌非不相际也,言语非不相接也,然一则在云天之上,一则在沮洳[6]之下;一则在风尘之表,一则在膏火之中,对席而分胡越,接步[7]而判古今,想共、鲧、兜、苗之心,其视皋陶如寇仇然,日夜伺隙,惟恐害皋陶之无路耳,矧[8]有闵[9]惜其子孙之意哉?是所谓时同而类异者也。
天下之理未尝无对。既有时同而类异者,亦有时异而类同者。故皋陶近不与共、鲧、兜、苗为类于唐虞之朝,而远与臧文仲为类于春秋之世。想文仲之心,仰不知皋陶之在唐虞,俯不知身之在春秋,无形之中,自相拜酬,无声之中,自相赓[10]载,迹远而心近,迹疏而心亲,此所以见皋陶之不祀,慨叹悯惜,不能自已,殆甚于合堂同席之交。大抵君子必与君子合,小人必与小人合。学者欲自验其心,盍以是观之?吾见君子失志而忧,见君子之子孙衰替[11]而忧,则是吾心与君子合也。吾见君子失志而不忧,见君子之子孙衰替而不忧,则是吾心不与君子合也。忧人之忧,本未足称,然吾心与君子合,则大可喜。不忧人之忧,本未足贬,然吾心不与君子合,则大可惧。欲占吾心于君子合与不合,当察吾心于君子忧与不忧。自省之术孰要于此哉?
“注释”
[1]竟:到……的时候。
[2]不啻:不异于。
[3]胶漆之契:像胶漆一样粘合的交情。契,契合,交往,交情。
[4]暌(kuí):分开。
[5]皋陶之所……曰苗:共,即共工。鲧,即禹的父亲,他治水失败。兜,即驩兜。苗,即三苗。当时皋陶所任的职务相当于司法的官吏,而共工等人在当时被称为四害,后来舜帝“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因而“四罪而天下咸服”。事见《尚书·舜典》。
[6]沮(jǔ)洳(rù):水旁低湿的地方。
[7]接步:脚步接近,走的很近。
[8]矧(shěn):何况。
[9]闵:同悯。
[10]赓(gēng):继续。
[11]衰替:衰败。替,废。
“译文”
从皋陶去世,往下到春秋之时,已经有一千多年了。臧文仲生在一千年之后,本不知道到哪里去认识皋陶,没有和皋陶交过朋友,但看到他的子孙灭亡,十分怜悯痛惜,无异于几十年的深交故友,这种心情是怎么产生的呢?如果是同类,可以把一千年移作一早晨。不同类的话,可以把一早晨分为一千年。和皋陶同时的人有共工、鲧、驩兜、三苗,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礼仪交际,并不是语言不相通,但是一个在飘着白云的天上,一个在水旁低湿的地方;一个在飘风扬尘的上面,一个在燃烧的油火之中。坐在一个席子的对面都像胡人和越人一样分开,走在一起都会像是古人与今人一样判别开来,我想,共工、鲧、驩兜、三苗他们把皋陶视为仇敌一样,日夜等待机会,惟恐没有办法陷害皋陶罢了,又怎么会有怜悯他的子孙的意思呢?这就是所谓的在同一个时代而不同类的人。
天下的道理没有不成双成对的。既然有同时而不同类的,也就有不同时而同类的。所以皋陶在唐虞的时候和共工、鲧、驩兜、三苗不是同类,而和远在春秋之际的臧文仲是同类。我想臧文仲的心思,向前看,并不知道皋陶是在唐虞的时候,向后看,也不知道自己身处春秋之际。无形之中,自愿酬报和祭拜,无声之中,自愿接续和承载,事迹虽然久远但内心却觉得很近,事迹虽然很疏阔但是内心感到很亲近。这就是为什么臧文仲看见了皋陶不被祭祀之后,感慨而怜悯,自己控制不住感情,甚至超过了在同一个屋里住和在一张席子上坐的交情。大致上君子必定和君子相合,小人必定与小人相合。学者想要自己验证自己的心思,为什么不用这种方法来考察?我看见君子不得志而为之忧虑,看见君子的子孙衰败而为之忧虑,那么这是我的心和君子的心相吻合。我看见君子不得志而不为之忧虑,看见君子的子孙衰败而不为之忧虑,那么我的心和君子的心不相合了。替别人担忧本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但我的心和君子的心相合,却是可以大为高兴的。不替别人担忧,本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但是我的心和君子的心不合,那就是很可怕的。想要检验我的心和君子合还是不合,应当考察我的心是不是为君子忧虑。还有什么自我反省的方法比这更能得要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