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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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海验证脊梁

栈桥的防护拦上,高音喇叭反复播送着超强台风——“云娜”来袭的警报。

尽管“云娜”已在福建登陆,浙南地区明显受到了影响,杭州湾大海也风生浪起,然而盼桥今天还是趁着后夜班的休息空隙,一早又挟着外文版《比埃尔·居里夫人传记》的书跑到海塘上,娴静地眺望着,守候着……

乔梦桥离开陆地之后,每天随着作业船潜水切割变形钢护筒,掐指算来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段日子里,盼桥、玉秀、朱玺觉得时间缓慢得像凝固了一样,分分秒秒在担心、纠结中度过,所能做的便是仿照老人,悄然点燃一炷香,祈祷几句。有空就跑到海塘上去守望、等待,不厌其烦地询问从海上归来的桥工们:碰到乔梦桥没有?海底排障顺利吗?钢护筒变形有没有增多……

盼桥额前的一绺刘海被渐紧的海风不停地舞动着,遮挡着她牵挂的眼神与眼睑。

呈现在她眼前的杭州湾大海,浊浪滔滔,乱云飞驰,群鸟啼鸣,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指挥部已经指令所有作业船舶迅速返港或驶往锚地避风,三令五申“宁可十防十空,不可一次放松”,做好抵御强台风的一切准备。然而,如同蚁群般劳作在大桥海域的一群群建设者和犹如水饺一样的作业船、水泥搅拌船、方驳船,全然没有马上撤离的征兆。那些城堡似的庞大、航母般威严的打桩船—— “天威号”、“天一号”、“永和号”等船舶,也没有马上驶向锚地避风的动作。盼桥早就听说,施工中总有一些承建单位不听指令,认为上头往往爱“言过其实”,“夸大其词”,把问题说得严重点,所以老资格的施工队会抗争说,“我们不是无视上面的规定,但也不能靠天吃饭吧!”他们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轻易停下转动的机械的,因为已经品尝了“狼来了”的无数次教训。每年的台风一次紧接着一次,什么“蒲公英”、“玛瑙”、“莫兰蒂”、“麦莎”、“卡努”等等,搞得他们晕头转向,疲于奔命。有时往往在风口浪尖上艰难航行10多个小时,刚刚到达避风港,台风却虚晃了一枪,撒欢地走了。船舶又马不停蹄地返回大桥水域,重新定锚作业。今年从仲夏到初秋,光拖船费、误工费就白白耗费了3000多万元……

现在海上陆上,整个大桥工地,好比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刹时间谁也无法让它停顿下来。

海面上,晦暗的雾霭在渐渐增浓,台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加猛增大,云团从头顶飞速掠过。

盼桥坐在海塘的斜坡上,时而凝望着大海上的一处处施工队,时而抓紧浏览着剩下最后几页的《比埃尔·居里夫人传记》,时而又发愣地陷入沉思,思绪百转千回……

在乔梦桥没有去水下排障的时候,盼桥虽然与他有海上陆地之分,不易见面,但还是可以用手机偶尔沟通。可是即便通话,盼桥也从没有追问过积郁在心头的疑惑——在庆功酒宴、壮行酒宴的那天夜里,你究竟睡在哪里?与谁一起合床?是去了朱玺的卧室还是玉秀的闺房,她总觉那一夜自己成了被人愚弄的傻丫头,虚掩的卧室门一直没有上拴,期待的两眼也没有合拢过,耳朵一直关注着房外的动静。待到村庄上隐隐传来公鸡啼叫声,期待的念头才“熄火”。半年来,他的感情不但模梭两可,而且渐趋淡漠,竟然想动员自己去协助小老外搞水下机器人。这种有悖母命的行动,不得不让她生发出丝丝缕缕的幽怨。诚然,她在阅读《比埃尔·居里夫人传记》的过程中,感触的心久久被这位女士对科学的执着所打动。倘若自己去协助乔治研发水下机器人,一旦真的成功,岂不是对乔梦桥所进行的水下风险作业提供切切实实的帮助吗?当然,他所想到的不可能全是他个人的生命安危,而是一群一批的建桥工人的身家性命,乃至取得杭州湾跨海大桥安然无恙地顺利建成和对桥梁业界的贡献,自己也像居里夫人那样做一番事业……

盼桥一目数行,飞快地看完了传记的最后一页,霍然一首歪歪斜斜的、用绘图笔书写的中文诗映入了她的眼帘:

红豆生桥边,

春来发几枝?

我欲终生护,

此物好相思。

乔治·尤里邦达比亚 仿中国唐朝诗人·王维诗

“胡说八道!把我当‘尤物’了!”盼桥娇嗔骂着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小老外,鬼点子,我要戳穿其西洋镜。”

当她离开芳草萋萋、一枝黄花盛开的海塘,去构件厂探探乔治实验室的时候,一辆乌亮的宝马轿车风尘仆仆地从南通道迎面驶来,在她的跟前刹住。

盼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斜坡上退避。

轿车的玻璃窗嗞地降了下去,一张亦熟非熟的脸孔出现在窗口。

那人戴着特大的茶镜,对盼桥叫着:“别吓煞!轮年纪,我喊你盼盼;轮身份,还得叫你嫂子。”

盼桥怔住,定睛愣看。

“还没认出来?”那人摘去了茶镜,露了下脸颊上的一道褐色疤痕又戴上了。

“哦!是二哥啊!”盼盼发现对方竟是被大桥工地清退的念桥——倪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到海塘来找我?”

倪金:“宿舍的阿姨告诉说,下班时间你常在海塘上。”

盼桥:“你来也不先打个电话。”

倪金:“想给你、给哥一个惊喜。”

盼桥:“还惊喜呢!早晓得你订婚了。嫂嫂漂亮吗?我们就是没时间回去祝贺你。”

倪金踌躇满志,卖弄地说:“我是咸鱼翻身了。”

盼桥:“噢!还开‘宝马’车,显摆威风吧!你大哥还不知道今天你过来呢!”

倪金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来,上车!”

盼桥:“去哪里?”

倪金:“上车就知道了。”

盼桥习惯于自我保护,没有动步:“你哥还在海上……到底要去啥地方?”

倪金:“上吧!自家人能害你?”

盼桥固执地说:“你不说明,我不上车。”

倪金:“好!告诉你,市内最高档的酒家、宾馆。”

盼桥警惕:“做什么去?”

倪金:“我要送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我们乔家从此以后……”

盼桥越发怀疑:“算了算了!二哥,我啥地方都不会去的,12点钟还要上班。阿妈近来身体好吗?”

倪金:“好的,就是惦念你们。你们捎去的营养品、衣服太多了,一时吃不完,也用不了,叫以后别买了。”

盼桥惊异:“我没捎过什么呀!要么是你哥……”

倪金:“你别岔开去,今天我是特地从上海赶过来,专程给你们说件大事情!”

“大事情?”盼桥不信地摇头说,“强台风又要来了,气象预报,午夜风力达到12级以上,工地上都忙着防台,你哥又不在陆上。”

她的送客意图很明显。

倪金急了:“哎!不欢迊?这桩事先同你说明白,看看你的意思。”

盼桥见倪金认真,这才上了心,但是言语还是说得很平淡:“事情真的重要吗?”

倪金:“你先看看车上,后排躺着的是谁?”

他又放下后排座的车窗玻璃。

一个两眼凹陷、目光幽深、双颧凸起、瘦骨嶙峋的病人出现在盼桥的眼前。

病人恹恹地对盼桥微微顿首,目光蕴藏着无穷的爱怜。

盼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位……”

倪金:“你见过的,去年你回老家去,他说见过你。”

盼桥惊愕地说:“是……好像是钱老板?!”

病人点点头。

盼桥:“病了……”她想起了“兵败如山倒,病来似抽丝”的话。

钱老板又点点头。

盼桥:“找我有事?”

倪金:“寻个地方谈。”

几分钟后,盼桥将‘宝马’引到了海塘南边的土菜馆前。

由于离中餐时间尚早,土菜舘内几乎没有客人。阿水嫂前番回岱山岛老家接人,也没见她马上回来。当班的服务小姐见顾客是开着‘宝马’车来品尝土菜的,显得格外高兴,殷勤地将顾客安排在有电视机的、算是最皇冠的“龙王包厢”内。

电视屏上的戏曲频道播映着柔肠百结的越剧折子戏《庵堂认母》。

倪金大概怕被人认出他是偷过大桥钢筋的外协工,一直戴着宽边大墨镜。他将瘸腿的钱老板从轿车内扶下来,搀进了“龙王包厢”,在有靠背的竹椅上坐下。

钱老板拄着拐杖,身体虚弱,颤颤巍巍,两眼不离地看着盼桥……

也许是精神的作用,此刻钱老板的脸颊呈现了腥红色,叫倪金快去点菜:“挑……鲍鱼、龙虾、青蟹,最贵的!也叫梦桥来吧……”

他说话有着明显的虚弱感。

盼桥说:“钱老板,不要太破费,他还在海上施工,一下子赶不回来的。”

倪金皱着眉头说:“台风来了,还在海上?你们该跳槽了!”

盼桥给钱老板沏上茶,怕戏曲声烦病人,将电视的音量摁到了静音,留着无声的画面。

倪金拽了把盼桥的衣袖,出了包厢。

盼桥跟着倪金来到养着鲜鱼活蟹的泡沫箱前,低声问道:“钱老板身体不太好?到这里来……”

倪金:“我给你明说了吧!钱老板生了那个很不好的病。”

盼桥吃惊:“严重吗?”她知道是患癌症了。

倪金:“说是肺里,伴多发性淋巴结转移……”

盼桥:“赶紧去上海、北京动手术呀!这里是大桥工地,又不是医院。”

倪金:“晚期了。手术、化疗、放疗全做过,现在只吃中药。医生说最多活……”

盼桥既同情又惋惜:“……太痛苦了。”

倪金:“主要是精神崩溃了。”

盼桥:“……他家人呢?”

倪金:“他讨过两个老婆,前妻生了一个女孩,没做到计划生育,只得放生,因为懊悔,喝下农药走了;他自己偷渡到香港续了弦,但后妻没生育,车祸中也死了。”

盼桥:“现在他……”

倪金:“孤身一人,在香港浅水湾有一座花园洋楼,价值6000多万港币;还有九龙山房地产开发公司,资产也在5000万以上。”

盼桥:“他回乍浦是……”

倪金:“不光做房地产生意,主要是寻找他20年前失散的女儿。”

盼桥:“20年,这么长时间了。”

倪金:“他还说我哥救助过他,想请哥去他公司当总经理,年薪高得让人不敢相信。”

盼桥:“你哥心思在跨海大桥上,报酬再多也不动心的。”

倪金诡谲地说:“现在可能不一样了。”

盼桥诧异地:“为什么?”

倪金狡诈地停顿了一下,看看盼桥的眼神,说:“大哥他现在是钱老板的女婿了。”

盼桥一双美丽的眼睛惊视着倪金:“你说啥,他是他女婿……”

倪金:“不会错。大哥成了钱老板的女婿,还不赶紧去继承他的遗产!”

盼桥:“钱老板的女儿找到了?”

倪金笑眯眯地卖起了关子:“找到了。”

盼桥似懂非懂,若明若罔,紧盯着倪金问:“在我们老家找到的?”

倪金:“我的盼盼嫂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痴假呆?”

盼桥惊呆:“你说我是他女儿?”

倪金:“这还有错吗?”

盼桥:“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觉得这简直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了。

倪金:“有什么不可能的!阿妈把你的身世全跟我说了。钱老板多次要我打电话给哥,想叫你们回家一趟,当面渔鼓当面敲,但你们老说工期紧,不好意思请假。”

盼桥:“……原来不是为搬房子……”

倪金:“钱老板见你们总是不回去,就从你用过的木梳里提取了你身上……叫什么的东西,还在你的课本里取了指纹,到上海复旦大学的叫啥生命遗传基因研究所,与钱老板的那个东西做了叫DNA的测试。”

盼桥:“结果怎样?”

倪金:“血缘对上,证实你们是原原本本的父女关系。”

盼桥立马沉默了……

在读高中时,盼桥听过《遗传与进化》的课,知道生物体的性状之所以能够遗传给后代,就是由于生物体内具有DNA或RNA这些遗传物质,也称生命的密码。人类运用DNA的物理化学性质,尤其是DNA的溶解性和用二苯胺法来鉴定DNA的原理与方法,可以做亲子鉴定,正确率为99.999%,基本上不会错。

倪金见盼盼两眼愣愣地凝视着游动的生猛海鲜不吱声,便说:“阿妈知道你原来还是钱老板抛弃的女儿,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说这好比玉皇大帝落下了‘天财’,海龙王送上了‘夜明珠’,念叨我哥好心有好报,能娶上你这个大老板的阿囡,真叫讨饭的拣到了金饭碗。我么也沾了边,钱老板叫我给他开轿车,月薪五千元。等你与哥继承了钱老板的遗产,还不给我弄个房地产开发公司副老总当当!到那时,我也吃香喝辣了,住别墅、吃饭店、开宝马……”

他眉飞色舞地呼来服务员,开始点菜。

沉默的盼桥,其实根本没有去体味倪金所描绘的黄梁梦,她眼前所浮现的是那个没有星光与月亮的阴冷黑夜,狠心的钱老板一拐一瘸地把她放在没有遮挡的桥洞下,任她嘤嘤地啼哭。当第二天乔梦桥发现襁褓中的自己时,小脸蛋已经冻成了紫菜色,嗓子哑瘖,缺氧,气如游丝……

虽然生母因悔恨自尽了,但对如此狠心的生父,自己打心眼里卑视他,即使他真有万贯家财,也决不是人生的幸福指数。哲人说过:钱财是身外之物,无论家有金山银山,人到弥留之际,才明白一切皆为浮云。待大桥建成后,跟着给予自己生命的人过一辈子清贫日子,那才叫心满意足呢!

这时候,台风在紧一阵慢一阵地席卷着土菜馆房上的油毛毡,老板领来了一帮大呼小叫的朋友搞防台,房前屋后用渔网、绳索加固不时晃动的房舍。

倪金点完菜,对盼桥说:“钱老板拣台风天气过来,想趁哥上岸避风见见面。风这么大了,你快打电话叫他上岸来吧!我也要向他认个错。”

盼桥摇头:“早上我刚打过电话,没人接,可能还在海底下排障。”

“哎哟!海底排障,这是玩命的事呀,分分秒秒都有危险。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半道‘走了’,我的事情就泡汤了……我来拨……”倪金边说边急促地摁着乔梦桥的电话号。

手机里传回的仍是嘟嘟声。

盼桥:“以他的脾气,知道了这宗事,也不会马上离开大桥工地的。”

倪金:“我哥太迂了!放着现成的老板交椅不坐,却偏偏干找死的苦活,想法忒老派了!”

或许盼桥与倪金点菜的时间过于长了,钱老板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框,出现在包厢门口。

倪金赶紧上前,又把钱老板扶回包厢。

盼桥虽然对父亲多有怨恨,但他的存在与景况让她无法忽视,便情不自禁地上前搀了一把。

钱老板还没落下座,目光忽然直愣,像一个快要溺水灭顶的人,伸出瘦骨嶙嶙的双手,抓住了盼桥的两只手腕,颤声说:“我……我……我的女儿……阿爸对不住你……”

他蒼白的脸上,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凹陷的鼻沟流下来。

盼桥顿时显得十分尴尬,表情复杂,说:“钱老板,你别弄错喔!我哪会是你的女儿!”

钱老板抬起颤抖的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哆哆嗦嗦说:“女儿,你看看你的亲娘……”

他将相片送到盼桥的眼前。

相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的结婚照。

盼桥没有伸手去接,但却看到了那个新娘的清纯面容,自己简直是那新娘的翻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是的!去年钱老板第一眼看到自己,张口就说自己很像。

钱老板见盼桥愣愣地紧盯着相片,老脸在抽搐,说:“女儿,爸有愧呀! 20多年了……当时糊涂,你出世才三天,我就把你放在南抬头闸……一座还没有造成的闸桥洞里,第二天想把你抱回家,但不见了……你的娘恨我呀!她喝下农药……我亏欠呀!现在只剩下我孤独一人了……”

他的嘴唇抖动得厉害。

盼桥闭了眼睛,任泪水恣意地流淌。

稍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窗台口,似乎在凝视着汹涌澎。

湃的大海。事实上,她并没看窗外大海,也没看从栈桥上撤回的工程车辆和建桥工人,她是在观望一桩邈远深邃的心事,兴许是过去的,兴许是未来的。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因为实在无从说起。

此刻,钱老板见盼桥背着身,一言不发,以为她还不信自己,便颤巍巍地从倪金手里拿过黑色公文包,哆嗦着从里面抽出三张纸来,说:“女儿,你还不相信吗?我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这张是上海复旦大学做的亲子鉴定;这张是我从梦桥阿妈手里拿来的、也是当年我写了放在你身上的生辰八字;这份是我现有的资产……”

“不要!不要!什么证据我都不想看!”盼桥大声说。

钱老板老泪纵横:“女儿,阿爸我……”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盼桥亮声地喊了一句:“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好不好?”

钱老板凄戚地哀乞道:“女儿!我千真万确是你的亲父亲哪!……”

“不!乔梦桥才是我的再生。我是他的人,谁也拉不走!”盼桥毫无松口的意思。

钱老板惊悟,望着盼桥的背影,流着泪说:“女儿,我知道你会怨我恨我,是我造成了你孤苦伶仃的童年,是我……”

盼桥倔犟地道:“你——不要诬蔑我的养母,也不要中伤我的养哥乔梦桥。”

钱老板点头,抽泣说:“……对!对!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的父亲,我有遗弃罪,是不可原谅的。……可是,在弄清了事实真相的半年里头,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见到女儿你呀!可又害怕见到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接受我的恳求的……”

盼桥垂着头,没有回话。

钱老板凄戚地说:“女儿,医院诊断,已经给我下了‘死刑’判决书,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我的来日不多了,多么想在离开人世前,能听到你喊我一声‘阿爸’,即便只有一声,我也会含笑九泉,去告诉你在地下的妈妈……”

他悲恸地歪倒在竹椅里,泣不成声……

面对血脉亲情,盼桥似乎是铁石心肠,脸色凝重,没有反应。

不一会,钱老板悲哀地说:“……女儿,看来你是不会原谅阿爸的了……阿爸今天见到你了,就安心了,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满足了,我走了。你把我亲笔写的‘财产赠与合同’收藏好。现在,我才明白脆弱的生命,跟金钱没有多大关系,钱多也买不回一条命。可是,临走之前,我还是想把千万资产留给你……”

他摸索着撑起身子来,但腿脚没有站稳,啪地跌倒在竹椅子上。

盼桥闻声,猛转过身来,佇立了一会,然后默默地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

盼桥这一意外的叫声,钱老板已经整整寻觅了二十多年。这一声,犹如九霄云外外的天籁之音。

钱老板悲酸的泪池豁然决堤了,颤动的双手一下抚住了盼桥的脸蛋,失声叫道:

“我的女儿——”

他失声了,真不知道此时流淌的是喜泪还是悲泪,嗓眼已经噎得发不出声音……

盼桥默然地给父亲拭去泪水:“爸!别哭了。”

须臾,钱老板喃喃地说:“女儿,梦桥他救了你,也救过我,你现在二十多岁了,你们结为夫妻,是我求菩萨也未必能求得到的心愿。我心里厢高兴!你妈妈在地下也会开笑脸的。”

盼桥擦去泪珠,说:“爸,你同意,但是梦桥他却是……”

她第一次直呼乔梦桥的名字。

钱老板误解了,立即安慰说:“女儿,只要人品好,年龄大点无所谓。他比你大15岁没关系的,别搁心里。香港男子都是大龄才结婚,现在作兴老夫配少妻。”

盼桥:“爸!不是我嫌他,是他嫌我。”

“他嫌你?嫌你没有陪嫁?”

钱老板闪着惊诧的目光,赶紧拿起第三张纸,说,“拿着!这是我的遗嘱——香港的,内地的,这上亿资产全是你的嫁妆!爸的财产就是你的财产,算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爹对女儿的补偿!”

盼桥木然地呆着。

钱老板:“拿着!十里红妆算个啥?宝马、别墅、钻戒不全有了。爸只有你一个女儿,我的时间不多了。快拿着呀!”

“先问问梦桥吧。”盼桥没有去接。

钱老板急了:“女儿,快叫他来呀!我的财产继承人就你们了。这样,我走了也安心。”

盼桥:“爸!恐怕他还在海底下……”

钱老板惊慌:“海底做什么?”

盼桥:“桥墩的钢护筒变形了,在切割呢!”

钱老板:“危险呀!危险呀!快点给他打电话,马上上岸。今天你们两人就随我回北岸老家去,过你们的好日子吧!”

盼桥:“爸,他是个追梦的人,脑子一根筋,天下万事,造桥为大,像中了邪似的。”

钱老板睁起发蓝的目光:“怎么造桥为大?结婚生子,才是终身大事哪!”

“他呀吞下秤砣铁了心,念兹在兹,一门心思造大桥。桥不造成,十条水牛也别想拉回他。”盼桥叹息地摇摇头。

钱老板伤感地顿足叹惜:“傻呀!傻呀!水下切割、焊接,那全是高风险的活,万一有个擦枪走火…… 我离世之前,多么想看到你们的小宝宝呀……” 他嘴唇嗫嚅着。

此时,盼桥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钱老板期待地说:“是梦桥的电话吧!赶紧叫他辞了,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单位倘若不同意,我倒贴它2000万,这行了吧?今天你们就跟我回家去。”

盼桥一听电话,便知是小老外乔治在呼她。

“喂……Hello(您好)……哦, Thank your book(谢谢您的书),还有您的那首‘红豆’……拜读了……I’m sorry(对不起),现在没空,待会给您去电话。Good bye(再见)!”

“你与外国人通话?”钱老板惊奇地问。

盼桥:“一个洋专家,造水下机器人,要我去电焊。”

钱老板掏出他的全球通卫星手机,交到盼桥掌上,“来!拨梦桥手机号,我做岳父的来劝劝他,赶快离开大桥工地……”

盼桥瞧瞧窗外海岸,汹涌的浪涛不时扑上海塘防护墙,浪花飞溅。

“呆大!这么大的风,早该上岸了。”

盼桥揪心地快速摁着乔梦桥的电话号码……

台风卷着乌云在飞蹿,浊浪像失控的野马在豖突。

雾霾斜雨,海上一片溟濛,能见度极低。

大桥中轴线的海域上,海事局的巡逻艇和大桥指挥部的交通船在浪尖波谷里来回梭奔、巡视。

船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发着强台风警报与海浪预告——

“……台风‘云娜’,即将到达杭州湾海面,最大风力12级以上,这是50年一遇的天文大潮,海上所有施工船舶必须拖离作业海域,相关单位必须立即启动应急预案,采取严密稳妥的安全措施。严禁恋战!严禁拖延!严禁麻痹大意!对违反通知者务必严肃工地纪律,追查领导者责任……”

巨浪翻腾的海面上,打桩船、混凝土搅拌船、方驳船、测量船开始渐渐撤离,只有巨无霸的“天威号”、“天一号”和“永和号”、“海力801”、“打桩18号”、“打桩15号”这些无动力装置的矩形平底打桩船在等待着起锚艇与拖轮的到来,以便开往舟山普陀的避风锚地。

乔梦桥随着由“水鬼”队长邹阿水等人组成的水下切割作业队,在半小时前就被郝帮寸严厉“勒令” 辙离百米海底,紧急浮出海面。明确地说,今天早晨是他们这些没有资质、没有执照的“水鬼”两个多月来的最后一次潜海排障,因为再过三天,有“派司”的国家水下专业施工队就要进场接任了,人们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将告一段落。

项目部为奖励乔梦桥与邹阿水等几位冒牌“水鬼”的成功排障,为工程进度争得了宝贵时间,决定给他们放假两天,以示表彰。

“水鬼”们听到这个“奖赏”,轰然笑了,调侃道:“领导也太抠门了,专撑顺水船!台风来了,本当就应该停工歇着,这‘放假’的奖励,是不掏腰包的人情。”

乔梦桥提着装满“家当”的编织袋,叉开两脚,稳住被猛风摇晃的身体,眺望着海面上正在等候拖轮和起锚艇的一艘艘巨型打桩船,对身边的“水鬼”队长邹阿水说:

“邹队长,普陀离你老家岱山岛很近吗?”

阿水说:“隔一个海面,半小时就到。”

乔梦桥:“领导放我们两天假,我看不妨乘‘天威’号去你老家,你看看嫂子孩子,我看看你救起的那个人。”

“啊呀好哇!”阿水猛地砸了乔梦桥一拳,大嗓门像炸雷似的,“真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乔梦桥揉着肩膀说:“这主意不馊吧!”

阿水高兴:“好!老婆子到工地当临时工,工会都给安排定了,说回去带那失忆人来,却怎么也不回来。女人哪!做事就是没根脚,滑到哪里算哪里。我正想回去看看呢!”

乔梦桥:“说实话,我还没登过世界最大的打桩船,顺带也看看‘天威号’到底怎样打桩的,将来说不准我们项目部也买一艘。”

阿水:“好!拖轮把沉桩船带到普陀锚地,顺风顺水也得航行大半天,你仔细去看吧!现在逆风逆水,够你船上慢慢琢磨,时间多着呢!”

一刻钟后,乔梦桥向领导告知了一声,带着随身的帆布行囊和编织袋,与阿水队长坐着拗牛似蹿跳乱蹦的小驳船,迎着地斜天倾的风浪,登上被誉为超级航母的“天威号”沉桩船。

从锚地折返回来的起锚艇8号和津航拖33号等四艘拖轮,在风浪中摆开了阵势,一阵轰隆隆的机声过后,随着震天价响的汽笛鸣叫声,数艘拖轮牵引起“天威号”、“永和号”等沉桩船,冒着一阵阵击来的逆风巨浪,吃力地向着舟山群岛的避风锚地破浪前进……

俗话说,帆阔兜风,船大稳重。

在相对平稳的“天威号”餐舱内,一群已经无所事事的沉桩船工人们,光着脊背,褡着和尚领汗衫,习惯地坐在电视机前收看着台风警报。

被大家喊为‘龙船长’的胖墩墩、横块头的人,见乔梦桥与邹阿水两人也同自己一样穿着“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工作服,而且在台风颠簸的船上双脚像生铁浇铸一样稳当,身不晃,头不晕,心不慌。一经交谈,方知一个是跨海大桥的“水鬼”队长,一个是独步造桥工地的全能冠军,且两人都是海边海岛长大的弄潮儿,最近又干着水下排障的“蛙人”行当,今天前来搭乘自己的“航母”回舟山去,便显得格外的高兴和欢迎,不无自豪地说:

“好哇!欢迎欢迎。我们船上50名船员桩工,常年生活在‘天威号’上,与世隔绝,难得有人到船上来串门,正寂寞呢!”

乔梦桥按照众船工的叫法,说:“龙船长,‘天威号’打桩赫赫有名,能带我们开开洋荤,长长见识吗?”

龙老大说:“可以呀!从大桥到普陀锚地,至少六七小时,陪你们看看,正好打发时间。”

乔梦桥撂下行李,与邹阿水随着龙老大,顶着阵阵台风,在巨无霸的躯体内外,攀上爬下,穿东走西。

龙船长的脸上写满了自豪,他指这点那,滔滔不绝地炫耀着,什么“天威号是一航局花1亿多巨资从日本引进的,是一艘具有国际领先水平的海上打桩船”;什么“它对杭州湾大桥复杂水域,有着超凡的适应能力”;什么“‘天威号’实现了液压背板、替打、锚机、吊机等多方面的国产化改造,成为我国独有的、连日本人都无法驾驭的超级战舰”等等……

海边人常说‘小梅鱼游大海——开眼界’。

乔梦桥不停地生发着惊讶与惊叹,在参观完自动化总控室和驾驶舱的时候,乔梦桥突然问:“龙船长,‘天威号’已经打造到这个程度,却还是一艘无动力装置的矩形平底船,还得靠其他拖轮的动力来牵着鼻子走,总感美中不足,为啥不造成真正航母那像行动自控呢?”

“这……”龙船长难以解答。

乔梦桥说:“能像航空母舰一样自备动力有多好,依赖拖轮行驶总归受制于外力。”

“大有大的难处吧!”龙船长含糊地搪塞过去。

此时,天色愈来愈暗,台风裹挟着暴雨掀起一堵堵水幕般的巨浪。

台风对“天威号”、“永和号”、起锚艇等船舶来说,一年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次,员工们早就司空见惯。狂风巨浪更是他们的家常便饭,谁也不把它放在眼里。此时各船舶亮了全部照明灯,在开足了马力的拖轮牵引下,威风凛然地进发……

乔梦桥、邹阿水跟随龙船长回到休息舱的时候,憨厚好客的船员桩工早在台桌上摆满了啤酒、老白干、烤鱼干、花生米和水果等食物,可谓盛情。

食物随着舱外的风浪,开始在台桌上溜冰、舞蹈。

乔梦桥奇怪地问:“龙船长,看来船上全是青一色的‘和尚’,女眷们也不常来看望看望吗?”

一提起家眷,不少光膀赤膊的汉子喝起了闷酒,再没有吭声,有的低下了头。

雪亮的白炽灯下,呈现一片乌金般的脊梁。

龙航长摇头,说:“难啰!有老婆的员工,上有父母前辈年老,下有儿女读书高考,全需要婆姨们在家照料。有的妻子偶尔也来打桩船上,但成天吃饭睡觉,也感苦燥;那些没有结婚的船工,365天吃喝拉撒都在船舱,连姑娘的影子都难见到,哪里去找姣姣!”他说的全是原生态的自嘲话。

乔梦桥看看工友、想想自身,忽然拍了下脑袋,说:“哎!在岸上,工会年年都有鹊桥相亲活动,下个月牛郎织女七夕节,你们船上有没有去参加集体婚礼的?”

“有。”龙老大指点着三个黑铁塔似的年轻小伙子,说“他、他、他。台风过后,有三个新娘子要来船上了。唉!我怕安排不出时间,倒想请你们帮忙了。”

邹阿水嘴唇沾上酒,话就多了,夸耀地说:“帮忙,一句闲话。乔师傅是大桥工地上的‘百搭胶’,样样都在行。别看他也晒得乌金似的,却懂外国话,会拉琴会唱戏,板胡都在行包里装着呢!”

众人投来敬重的目光。

龙船长:“我们沉桩船的生活就是单调枯燥。”

邹阿水热情地推介起来:“让乔师傅给大伙拉唱一段绍兴大板戏,娱乐娱乐怎么样?”

“好!”船员桩工们鼓起掌来。

尽管强台风来袭,寻求欢乐是人之天性。

乔梦桥连忙摆手,说:“阿水队长,别给我吹了!龙船长,你先说说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吗?”

龙船长一脸的不好意思,说:“岸上员工的集体婚礼,我们商量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船上由工会自己办。可是这三位新郎倌,一定要我给他们做证婚人。说姓龙的当证婚人,生出来的孩子好养,是大海的‘龙子龙女’。坦白说,我没喝过多少墨水,常说婚姻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为了把我们打桩工人的婚礼办得有鼻子有眼,我想求你帮我写一篇证婚人的讲话稿,只要新郎新娘到打桩船上来办婚礼,我就掏出本本唸上一遍,免得海上陆地来回跑,省工省力又省心。”

邹阿水猛地大腿一拍,道:“龙船长,你这个想法,真叫一本万利!”

众人“哗”地笑了。

“乔师傅怎么样,能帮我这个忙吗?”

龙船长见乔梦桥眨着眼睛,没有推辞,马上递来了圆珠笔和笔记本:“你就写在‘沉桩日记’本上,免得被风刮跑。”

船工们注视着乔梦桥像自己一样的紫黑脸膛。

乔梦桥目光扫视着员工们,心里想:造桥铺路20多个年头了,在建筑行业里自己有众多的徒弟。徒弟们结婚娶妻,有的请施工单位的承包头满嘴淫言秽语地胡乱调笑一番,再野蛮地灌酒取乐。有的请自己的师傅们实板板、干巴巴的说上两句,既不温馨,也无欢乐,更谈不上韵雅格高。自己虽然35岁还是光棍一条,但为徒弟们当证婚人却是回数不少了。每每受邀,心想推却,又生怕主人说不给新郎新娘面子,为此没少花心思考虑“祝辞”。今天若把早有的腹稿写出来,斟酌斟酌,弄个到处可以套用的“婚典祝辞”文稿,那只要主婚人照本宣读就行了,这也算是自己对“天威号”船工们热情款待的回报吧。

他沉思着提起笔来,歪着头“唦唦唦”一阵子,将胸中早有的“成竹”,全展示在“沉桩日记”上,再默诵了一片,然后说:“大家别见笑,不合适,请船长改改。”

“嗨!客套啥。都说写文章像绣花,得慢慢来,我看你这乔师傅比‘天威号’打桩还利索。来!谁念着听听?”龙老大举着本子找人读。

众船工齐声说:“别找了!你以后是专职证婚人,就自己念吧!”

龙船长说:“我认识的字,多半还给老师了。”

众人催着:“谦虚啥,念吧念吧!”

龙船长想想也只能自己读了:“好!预演预演,不要让新娘子说我们打桩的人全是大老粗,没文艺细胞。来来来!三位新郎都上前,手里抱个热水瓶,就算抱着你的新娘了。”

或许三位准新郎太渴望结婚了,憨厚的黑脸上堆满了傻笑,像小时候“过家家”似的乖乖地抱起热水瓶,双足并立,毕恭毕敬地站在龙船长面前,神情上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龙船长一脸认真,说:“严肃点,都站直!我们不是明星作秀,是模拟彩排。邹师傅和乔师傅两人,当做领导与嘉宾,大家就是亲朋好友。”

他拿着本子,咳了一声,结结巴巴地念起来——

婚姻是人生之大事,亦是一生幸福之所系。

今天四方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同贺某某某先生和某某某小姐新婚之禧,我有幸为这对新人证婚。

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新郎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犹如玉树临风;新娘花容月貌,亭亭玉立,宛若仙女下凡。这对新人在建造世界第一的杭州湾跨海大桥中,有缘相识、相知、相爱。他们经历了寻觅、追求与热恋,孕育了共同的大桥之梦,今天双双终于步入了婚姻圣殿。我们衷心祝愿这对新人珠联璧合,姻缘天成。希望他们在今后的共同生活中,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互敬互爱,美满频添。

亲朋好友们!让我们在这富有特殊意义的杭州湾跨海大桥的打桩船上,斟满这甜蜜的美酒,共同祝福新郎新娘的婚姻,如同百年大桥一样稳固美好,天长地久!

尽管龙船长憋足了劲,念得结结巴巴,可是众船工早已举起手中的茶杯、碟子,高八度地叫了一声:

“天——长——地——久!”

正当乔梦桥从行李包里取出他的土制板胡调试的时候,“天威号”落差突然像过山车一样的惊险吓人,酒瓶、杯子、碟子、西瓜、水果刀一下子哗啦啦滑落在甲板上,发出乒乒乓乓的碎裂声。

沉桩船似乎停止了。

船舱外,骤然响起了勾魂般的警报声。

龙船长喊了声:“快!穿救生衣——”

他飞也似的奔出舱去……

乔梦桥、邹阿水与众船工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危险,迅速穿上了红色救生衣,挤在舱玻璃前窥察外面的漫天风雨……

甲板上狂风暴雨在肆虐,照明灯下的浪山狂涛如同一柄柄锃亮的战斧砍上甲板来,积水瞬息漫过了泥泵、绞索盘、吊车座基和锚机棚。

大风吹着厉鬼似的哨音,小山一样的巨浪在咆哮,人们已经无法站立,有的趴倒在甲板上。

龙船长沿着船舷护栏,匍匐着向总控室爬去……

沉桩船四周是水墨弥漫的世界,像被乌贱鱼喷射了“墨汁”,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耳边尽是风声鹤唳和摧枯拉朽的恐怖声,既像来自外太空的尖叫,又像海怪与幽灵在哀鸣。

异常天象,风鸣浪吼,连长年弄潮的勇士们也个个毛骨悚然。人们已经无法辨识哪是风声,哪是雨声,哪是涛声。

前方,一股股鞭揍捧击般的豪雨中,忽然出现了一束微弱而又紧急晃动的探照灯光。

一条狭长的峡涧,豁然展现在两边黑糊糊的山谷里。

“避风港——”

邹阿水突然叫起来:“看哪!前头就是舟山群岛的普陀锚地,只要船开进里面,十八级台风也不怕了。”

他认出了捕渔常来这里的避风港。

这时候,挣扎在惊涛骇浪中的前方拖轮,从高音喇叭里发出了紧急的呼叫声:

“——各船舶注意,超强台风的风头已经到达锚地,强度16级以上,浪高10米,我拖轮螺旋桨可能被渔网缠住,丧失前进动力,‘永和号’、‘天威号’、起锚艇都难以驶入避风港。现在风浪还在继续加大,指挥部紧急命令,提高安全预警级别,避免触礁,严防船舶拦腰折断。如有潜水割网能手,火速与我拖轮联系!火速与我拖轮联系!”

情势危急,刻不容缓。众人满目惊恐,浑然不知所措。

每个人脸面僵硬,恍惚觉察到死神已经到来……

随着风浪的加剧,船体像七巧板,像过山车、像秋千架,大幅度地倾斜晃荡,

有人头晕了,腿软了,摔得四脚朝天。

有人赶忙将救生衣打上了死结。

风怒吼、海澎湃,糟糕的事态让人魂飞魄散,头皮阵阵发麻。

胆阔的诙谐船工,虽没有像“泰坦尼克号”游轮上的乘客那样唱起《上帝离我们更近了》的歌曲,但此刻竟幽默地向大海瞎编起诗句来:

“啊!龙王!你狂野任性的演出失去了理智,难道我们造桥人得用这样的方式来作人生最后谢幕吗……”

“水鬼”邹阿水也惊呆了,这是在他搜救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海上乱象,险情简直与乌风猛飑不相上下。

乔梦桥惊望沉桩船四周旋转的玄色水幕和船舱里乱晃的橙色光晕,思索着……

——“天威号” 对跨海大桥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船上还有这50多个的生命……

——“永和号”上,也有着14名工友兄弟……

——起锚艇、辅助船,这些船全是举足轻重的建桥“大将军”哪!

后果!后果!不堪想象的后果……

此刻,龙船长带着呼啸的风雨出现在舱门口,脸色煞白,浑身流淌着水流。

他飞快脱去衣服,只穿一条短裤衩,高声说:

“唯一办法只有下水,赶紧割去拖轮螺旋槳上的渔网,才能保障打桩船进入避风港。谁跟我下?”

泰山欲崩,大海欲倾。面对突如其来的惨烈景状,龙船长抓起滑落在地上的两把水果刀。

“我去!”

“我去!”

“我去!”

大家虽然早被吓得神情木讷,但此时“哗啦”脱去救生衣和外罩,光着乌金一样的背脊。

他们心里都清楚,“天威号”、“永和号”千万不能再出意外啊……。

邹阿水看着眼前一个个光膀裸背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摇头说:“疯了!疯了!你们全疯了!”

众人愣怔。

龙船长惊讶:“邹师傅,你的意思……”

“你们以为下海洗澡吗!太嫩势了。对付50年没见过的大风潮,十有十一个都得向龙王报到!下海割网是立刻送命的事情,今天谁也不要动,就看我‘水鬼’的吧!”邹阿水说着甩下工作服,拿过龙船长手里的两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咬在嘴巴里,系紧救生衣,猛力推开被暴风雨顶住的铁门。

此刻,乔梦桥迅捷拽住邹阿水的胳臂,伸手从对方嘴巴里取下水果刀,抹了抹晶亮的刀刃,说:“这两把刀子太钝了,谁帮忙磨一磨!我是邹师傅徒弟,也算半个‘水鬼’,我跟师傅下海。”

他说着脱去上衣,褪去长裤,甩掉了鞋子……

龙船长发声猛喝:

“慢!船工们,马上开启绞索机,拉近打桩船与拖轮的距离,组成人墙,协助师傅们下海……”

乔梦桥接过船工磨快的刀子,紧随着邹阿水,如同一双离弦的飞箭,“嗖”地蹿出舱外,奔至船舷,等待着浪峰过去……

在这充满悲壮情怀的气氛中,两人瞄准渐近的拖轮,像蛟龙入海般地跃进了波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滔天的巨浪在翻滚……

雄奇的大海,桀骜不训的浪涛。甲板上黑铁塔似的桥工们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趔趄着、跌撞着……

渔夫说,人人都道海味鲜,只因没见浪滔天;建桥人说,海里造桥实犯难,神仙闻风丧苦胆。

在这超强台风袭来的大海深夜,打桩船、起锚艇、拖轮濒临绝境,被暴风骤雨摔打着、撕裂着、呑噬着。

在这鬼哭狼嗥般的狂飙巨澜中,一个个乌黑的脊梁,在昏黄混乱的探照灯下,像金子般地闪烁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