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骄阳似火。小芽戴着一顶麦草编的凉帽,穿着长衣长裤,袖口和裤口用棉绳扎紧,鼻子和嘴巴也用一条方格大手帕扎住,肩后背着半人高的药罐,给棉花地打药。药水嘶嘶地从喷头压挤出来,开出一朵白色的喇叭状的花,小芽虽然站在上风的位置,还是闻到那股呛人的药味。
棉花正在开花结桃,打药捉虫是刻不容缓的任务,否则娇嫩的棉桃会被棉铃虫不客气地吃空。昨天蔬菜队的一个小媳妇打着打着药水忽然就不行了,药物中毒,头昏呕吐,一个劲地喊心里难过,被李秀兰她们抬到场部医务室,连挂两瓶水,才恢复过来。今天李秀兰不让小芽再碰喷雾器,一早就把药罐背到了自己身上。小芽死拉硬拽,才算又抢了回来。小芽十九岁了,知道在这个家里母亲的重要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母亲替她吃这份苦。
十九岁的小芽不再那么纤细瘦弱,两年的农工生活让她黑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瓜子脸越发饱满,冷不丁往人前一站,很有些青春气逼人的意思。唯一跟别人有些区别的是她那双眼睛,漆黑,沉静,有一点轻易不能读懂的忧伤,又有一种容易惊吓的躲让。
蔬菜队的婶子大娘们因此对小芽有一些敬畏,有时候她们嘴巴发淡,想开一些粗俗的玩笑,见到小芽那副默默的样子,不知什么就规矩起来了。闷得难过的时候她们会跟李秀兰抱怨,怪小芽不合群,“脾气也不知道像个谁。”
她们都认定了小芽和管心宏是一对儿,因为管心宏的父母时常有意无意散布他们喜欢小芽的意思。对此小芽不置可否。
小芽一垅棉花地喷到了头,扭身将背后的药罐卸下来,搁在地上,又将脸上那块格子手帕扯了,畅畅快快透一口气。太阳已经微微偏了西,地上的树影拉得很长,小芽有一点农药过敏,浑身刺痒,只盼着时间快些过去,好回家洗澡换衣服。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奔过来,看那机头歪歪扭扭的样子,小芽就知道是花红。花红开拖拉机有半年多了,技术始终没提高,从来不敢开着机子上江堤,怕把稳不住冲下江去。此刻,她歪歪扭扭地一直把拖拉机开到小芽脚跟前,才刹住,坐在驾驶台上笑嘻嘻地说:“让都不让一让,不怕我压断你的脚?”
小芽说:“压断就压断,成个残废,农场养我一辈子。”
花红叫起来:“想得美呀!瘸子也有瘸子的活儿呢。”
“别的活儿不干,偏要开你的拖拉机。”
“只怕你不肯。有好前途等着你了。”花红朝她点点头。“是真话。欧老师喊你去一趟。”
“现在?”
“现在。你上来,我带你一段路。”
小芽拍一拍身上的土,把扎着的袖管裤管放开,绳子绕成一团塞进口袋,跳上车厢。
坐花红开的拖拉机实在是受罪,尽管是平整整的大路,小芽还是觉得心肺都要被她颠出来了。下车之后花红好心要等着送她回去,小芽赶紧谢绝。花红刚把拖拉机掉了个头,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住,跳下车,往小芽这边跑过来。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罗小欧昨天给欧老师寄来一个纸箱子,你猜里面装着什么?”
小芽问:“什么?”
“说是叫什么……录音机?黑的,有这么大,扁扁的。”她比划了个砖头的模样。“奇怪得厉害,放进一盘磁带,就能说英语,再放进一盘,唱歌,要是同时按两个键,你说的话就录下来了,马上还能放出来给你听。天哪,美国的好东西真是多啊。”
她由衷地感叹一句之后,才跑动着跳上驾驶座,机头猛地往前一窜,开走了。
这天是星期天,学校里空荡荡的。小芽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排教室往后走,到欧老师宿舍去。她一点没有想到的是管心宏也在,他跟欧老师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庄严和慎重。欧老师手里还抱着黄滔的儿子,那孩子令人少见地安静,胖胖的小手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桌上一个黑色的方盒。小芽心想这就是花红说的那个“录音机”了。当时录音机里放的是二胡曲《思乡》,孩子的脸上听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跟这个年纪的婴孩该有的神情十分不同,令小芽颇觉惊讶。
欧老师对小芽点一点头,让她坐下。“邓小平要求恢复高考的消息,你知道了?”她问小芽。
小芽耳朵听着录音机里的乐曲,眼睛看着黄滔儿子的表情,心不在蔫地答:“广播里听说了。”
欧老师忽然一伸手,把录音机“啪”地关上。小芽和那孩子同时都吓一跳。孩子撇一撇嘴,有点像要哭出来的模样。黄滔急忙从厨房里出来,把儿子抱出门去。
欧老师紧紧地盯住小芽,那样子是刚要发火,忽然想起小芽已经不是她的学生,只好把火气又憋回肚里。她伸手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支烟,用火柴点上,闷闷地吸了一口,嘴微微地张开,青色的烟雾从她齿缝里丝丝缕缕地散出来。一下子满屋子就都是烟味。
“你一定要考。”她用夹在手里的那支香烟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小芽。“连管心宏都准备考了,你怎么能不考?”
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对管心宏有所贬抑,管心宏听出来了,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用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气望着欧老师。
欧老师看也不看他。“那次艺术学院你没考,是对的,演员的舞台生命能有多长?青春一过就如鲜花凋谢,而你对自己应该有更高的要求。你要考。江心洲不该是你过一辈子的地方。”
小芽低了头,看自己被农药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一双手。“欧老师,我是不太相信,都十年没有高考了。再说,如果还需要推荐的话,全农场这么多人,轮不到我。”她抬眼看了一下管心宏。
欧老师愤怒地把一大滩烟灰弹在了桌上。“林小芽!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连中央的话都不肯相信,你还相信谁?”她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喷出的呼吸把那些烟灰吹得到处都是,星星点点布了一桌子。
小芽站起来,到厨房拿一块干抹布,把桌上四散的烟灰拢成一撮,扫进自己手心,托到门外洒掉。欧老师视而不见地看她做这件事,皱着眉,脸上的怒气一点没有消散。
“你肯定要考。”她第三次重复了这句话。“要是黄老师还在,知道你的态度这么消极,他会气到吐血。”说完这话,她把脸转了过去。
小芽一声不响。她的眼睛却在一点点地发热,目光也模糊起来,连呼吸都有些粗细不匀。
欧老师大概觉得说到这里已经够了,不想再罗嗦下去,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碾灭,起身进里屋。片刻之后她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堆书和资料,宝贝一样地一本一本往桌上放。
“这几本,文革前的高中数学,高中几何,比你们现在学的课本要深,知识更全面,有空全部看一遍,肯定有好处。这些,文革前历次高考的数学试卷,我每年都保存着,要做,一题一题地做。”
管心宏的脖子像长颈鹿一样伸了出来,眼睛蓦然发亮,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
欧老师看看管心宏,又看看小芽:“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不能偏谁不偏谁,资料就这些,你们可以交换着看。谁先拿?”
小芽和管心宏的眼睛抬起来,对接一下。管心宏的眼睛里有一种慌张和焦急。在小芽的手慢慢往桌上伸过去的时候,管心宏突然发动,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那一迭装订整齐的高考试卷。
“我先拿这个。课本你慢慢看。”他带着点讨好地对小芽讪笑。
欧老师朝他哼了一声:“你出手倒是真快。”
管心宏脸红起来,慌忙把试卷塞进他随身带来的挎包里。
一直到国庆节之后,管心宏还没有跟小芽交换资料的意思。
有一天傍晚,小芽放工回家,路过贺天宇的宿舍,看见管心宏蹲在门口,用一块瓦片在地上划拉什么题目,手里抓的正是那迭高考试卷。他划拉出一个公式,抬起脸,对站在旁边的贺天宇说着什么。贺天宇沉吟着,摇头。
贺天宇也是刚放工回家,赤着一双脚,裤管卷到了膝盖处,裤子的屁股后面打着补丁,上身一件赭红色洗得发了白的卫生衣,领口和袖口已经豁了边,松松垮垮的。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却是一看便知没有经过理发师傅的手,自己家里胡乱用剪刀对付出来的,深一块浅一块像害过癞疠。胡子有几日不刮了,毛毛剌剌,倒显得比头发更长,衬得人都老了几分。
贺天宇不再是从前那个清爽、洁净、水洗过一样晶亮、散发出蓝天白云气息的帅气男孩。他像一只太饱满的果子,一夜之间就成熟得皱了皮,可有可无地挂在树上,连挣脱枝桠掉落到地面的劲头都不再有。
挺着一个大肚子,把贺天宇的旧衣服拖拖挂挂套在身上的李小娟手里托一个白瓷饭盆走出门来,把饭盆连同一双筷子递给贺天宇。盆子里是凉出一层硬壳的玉米粥,粥面上有几根腌出酱色的萝卜条。贺天宇看也不看李小娟,手一伸接过饭盆,送到嘴边就喝。玉米粥凉了之后就稠了,他喝得很费劲,额上的青筋胀鼓着,嘴巴里发出吸拉吸拉的声音。喝几口之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嘴一抹,饭盆塞回给李小娟,拣了地上的一根草棍,把管心宏挤开,自己在那题目下面划拉起来。
小芽从他们旁边走过去的时候,贺天宇和管心宏都看见了。贺天宇朝她点个头,又接着琢磨起了题目,很麻木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想起小芽也曾是江心洲中学的优等生,有可能在解这道难题上出一臂之力。管心宏的表情则十分尴尬,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试卷,慌慌张张别过脸,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芽一声不响走了过去。她觉得无话可说。高考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竞争,谁也不愿意别人比自己多一点优势。
心里隐隐地有一点伤感,那是对贺天宇的。贺天宇的精神不该粗糙到这个样子,看着女孩从身边走过如同看一只麻雀飞过去一样,从心里到脸上波纹不兴。
又过一天,上了中学的二伢子放学回家时带给小芽一本厚厚的习题本。“欧老师说,一定要交到你手上。”那天刚好下大雨,二伢子脱了身上唯一的一件夹袄,严严实实裹住了习题本,自己光一个膀子奔进家门,冻得小脸铁青,一连打了无数个喷嚏,眼泪鼻涕溅了一地。
小芽翻开习题本,是解放初到文革前的所有高考数学题,一条一条用钢笔抄得清清楚楚,重要的题目做了红笔记号。
二伢子叮嘱她:“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噢!你要是考不上,对不起欧老师,也对不起我。”他嗡着鼻子,语气老成得像个大人。
小芽哭笑不得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二伢子理直气壮:“怎么没有?要不是我的衣服,本子上的字早就湿得没法认了。我希望你能考到北京的大学,你先去,过几年我再考过去,投奔你。欧老师说我不比你笨,好好学,能够考成功。我是多么多么想去北京啊!”
小芽用毛巾把二伢子瘦瘦的肩膀裹住,她心里忽然有一种想飞的愿望,把她的弟弟带着一起飞起来。
二
在那年冬天的初试、填表、复试的过程中,分别发生了这样三件事。
因为全国的报名人数太多,有点扯不断、理还乱的意思,有关部门决定高考分两步进行:初试、复试。初试先刷掉三分之二再说。
江心洲农场是知青集中的地方,专门设了一个初试考场,在江心洲中学。当然监考老师是从外面“换防”过来的。
人是真多。早晨八点钟小芽走进校门的时候,学校的里里外外人头攒动,像赶大集。时令刚到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第一次南下,太阳只有灰蒙蒙的一个影子,风把沟边河汊里没有来得及割倒的芦苇吹得弯腰狂舞,一片沙沙的呜咽之声。泥巴路上了冻,柔软的质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刀子,硬鞋底踩上去甚至有嘎嘎的碎玻璃响。赶考的人都穿上了过冬的棉袄,体积骤然增大,更显得校园拥挤不堪。他们把吸好了墨水的旧钢笔和准考证揣在口袋里,袖着手,鼻腔中流着清水,嘴巴里呵出团团白汽,来回走动着,互相打着招呼,交换有关考试的小道消息,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讨论一两个难题。最为得意的是管心宏,他兔子一样窜来窜去,胸有成竹地跟别人说笑,声音响亮,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放松。只有在看到小芽的时候,他会忽然地住了嘴,目光移开去,惊惶地躲闪腾挪,显出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小芽忽然看见欧老师爬到了体育老师喊操的高台上,她穿着一件臃肿暖和的灰色棉大衣,矮胖的身材鼓了起来,像一只硕大的灰色甲虫。风把她寥寥几根灰白的头发吹得朝天倒竖,左右摇荡,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的头发要把她拎上天,又因为她躯体的沉重无法离地。她背靠着光秃秃的旗杆,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枝烟,送到鼻子下闻了闻,再掏出一盒火柴,四面看看,找不到可以避风的地方,干脆哈下腰,把棉大衣解开,掀开一侧衣襟临时充作墙,头埋进“墙”角,划了火把烟点着。她贪婪地长吸一口,烟在口腔中停留片刻,头仰起来,慢慢喷出去。青色的烟雾瞬间随风飘散,天空中没有留下一点点影子。她有点惋惜地望了一望,重新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人群。这时候,她看见了站在高台前朝她仰望的小芽。她难得地笑起来,眉毛挑上去,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手里的烟高高举着,朝小芽晃了两晃。
有一种热热的、糯米汁一样的东西从小芽心里漾出,充溢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暖极了也舒服极了。
一直到坐进考场,体内的温暖始终氤氲不散。
初考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小芽拿到卷子心里就安静下来:考题不难。考场里一片唰唰的落笔声,春蚕嚼叶一样。有人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咳嗽两声,希望从回应他的目光中猜测答案。监考老师跟着就咳嗽一声,以示警戒。东张西望的人赶快低头垂目,不再心存侥幸。都是大龄考生,有身份要面子的人,自尊和自负的人,点到为止,彼此心中有数。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之后,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从远处过来,上了台阶,在小芽这个考场的门口嘎然收住。紧跟着一个声音疲倦沙哑地喊:“报告!”全体考生惊讶地抬头:贺天宇头发蓬乱,眼红得像只兔子,一件下田干活穿的回纺布棉袄没了钮扣,在腰间用灰色的长围巾扎住,跑得鼻子下巴通红,嘴巴里呼呼喘气。
“你是……”外地来的监考老师惊讶地问他。
贺天宇抱歉地一笑,指着考场上一个空着的座位:“我来考试,那是我的座位。”
老师接过他的准考证,核对了考号,皱着眉头表示不满:“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
贺天宇嘶嘶地搓着他那双龟裂的手:“对不起啊,我老婆生孩子了,折腾了一夜,刚刚孩子才落地。我是从场部三千米长跑过来的。”
考场上一阵哄笑,气氛变得轻松和随意。
监考老师忍不住也笑了。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他恐怕还是头一回在考场上碰到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好在是初试,一切规矩都不那么严格,他挥挥手,让贺天宇赶紧上位。“抓紧点时间,你够呛了。”他好心地嘱咐。
贺天宇从小芽的座位旁擦身而过时,小芽忽然抬头问了一句:“男孩女孩?”
贺天宇蓦地一停脚,看看小芽,答:“男孩。”
贺天宇的声音里,说不上是疲惫,是高兴,还是无奈。随着这个小男孩的诞生,先前的那个男孩隐去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像一股风,一片云,一季庄稼,一茬芦苇。
接下去的时间里,小芽写在试卷上的字特别大,特别重,好几次笔尖划破了纸。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不知道为什么才有的焦虑。其实贺天宇的儿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在填表的过程中。
填表的事小芽有点对不起欧老师。欧老师一心希望小芽报理科。欧老师说的还是文革前的那句老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欧老师还说,每次来运动,首当其冲的都是文人,文人最先倒霉,下场也是最惨,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学文。但是小芽想来想去,仍然报了文科。学文科才能看到《日出》啊,才能看到“我想你!我的相思包围住了你,绕着你而繁荣,像葛藤卷缠着树木……”看到“谷子熟了……我的爱也成熟了,但愿你,亲爱的,就是收割的人!”情窦初开的记忆永生不忘,如同打在心里的烙印,骨殖成灰才能够消失。小芽盼望着此生还有机会跟这些优美的文字再一次亲近,也是跟贺天宇的呼吸、跟温医生的灵魂再一次亲近。
填表后的第二天,小芽走到场部,收发室的王麻子朝她招着手,诡秘到有些做作地把她叫过去。“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叮当着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文件柜的小门,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封袋,拆开封袋,倒出一迭表格。他有些故意卖弄,把表格在小芽面前扬来扬去,小芽清楚地看见这些是农场全体考生的入学志愿表。王麻子沾着唾液,手指头在表格中飞快地翻动,很快抽出其中的一张,眨巴着眼睛递给小芽。
是管心宏的一张表。管心宏一笔清秀的钢笔字端端正正,跟他的人一样讲究到了拘紧,没有一丁点恣意飞扬的神气。小芽正要责备王麻子怎么把管心宏的表格交给了她,目光一瞥,被表格里的内容吸引住了。老天爷,这怎么是管心宏的志愿?这明明是林小芽的志愿!从最高到最低,所有的志愿都跟小芽完全重合,从学校到系科,到专业,无一讹错!
小芽惊住了,傻呆呆地看着一脸坏笑的王麻子。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管心宏。丫头,人家是横下心来盯住你不放了,你到哪儿,他到哪儿,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志愿?”小芽逼问王麻子。
王麻子坦白地一笑:“他送我两包大前门的烟,要看你的表。这又不是保密材料,我给他看了。他爸是场部会计,我不能得罪呀,是不是?”
小芽的眼泪差点儿要冒出来。她狠狠地剜了一眼王麻子,转身出门。王麻子在后面叫:“丫头你别恨我,我不还是告诉你了吗?我是偏着你的!”
小芽一口气奔到场部管心宏的家,要想狠狠地骂他一顿,羞他一顿。她要告诉他,跟她同上一个大学一个专业一个班,做梦!她宁可放弃,考上的大学也不读,明年重考!今生今世她都不可能跟他呼吸同一间教室里的空气。她恨他,瞧不起他,鄙夷他!
管心宏的家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小芽从窗玻璃中探头看去,迎面墙上竟挂上了两张自制的图表,每个字都用浓黑的墨汁写成了鸽蛋大小,使人走在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方位,任何一个角度,一扭头,一抬眼,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两张图表,一张是中国历史年表,一张是世界各国首都名称。
管心宏一直是要考理科的,他的理化成绩肯定要超过史地成绩,数学也比语文要强。他为了小芽,活生生地把理化扔了,重头拣起史地。
要不是扶着窗户,小芽简直就会瘫软下去。如果管心宏这时候在,她真不知道怎么对他开口,她能够说些什么?她又有权利说些什么?
复试的过程比较复杂。全县考生要求集中到县城参试。江心洲考生的路程最远,苏立人亲自带队,提前一天赶到县城,住进招待所。
世界上简直没有更为巧合的事情,小芽住的这个房间,正是两年前她和叶飘零共同住过的那一间。小芽在领到钥匙的一刻目瞪口呆,她迟疑着站在门口,感觉冥冥之中的确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们能够自由穿越时光,把从前和现在、把梦想和真实、把灵魂和意念合为一体。她梦游一样地走近叶飘零睡过的那一张床,仰面躺下,放松了四肢,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时而宛转时而逼人的奇异花香,看到叶飘零穿着乳罩内裤,白而发光的身体鱼一样游动在幽暗房间里的样子。
小芽侧过脸,朝着墙壁,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忧伤和幸福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来的那种滋味。
这一次文科考场和理科考场是分别设立的,考生的数量依然庞大,县城里角角落落的中学小学都利用起来,学生赶回家中,教室贴上号码,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一场高考。考理科的贺天宇和小芽分开了,考文科的管心宏跟她分到了同一个考场同一间教室。
第一场考的是语文。铃响交卷之后管心宏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同场的考生惊讶而茫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他昏头昏脑地走着,稀里糊涂撞上一堵墙壁之后,索性趴上去,两手抠进墙砖里,意识迷乱地用前额拼命撞墙,撞出很响的咚咚声。
等侯在考场外的苏立人闻迅冲进来,一把抓住管心宏,把他揽在怀中,像哄劝一个孩子样地拍他的背。
“我完蛋了。”管心宏面无人色,喃喃自语。“我真的完蛋了,及格分都拿不到了,下面几场也不用考了。”
苏立人好声劝慰:“别慌,到底出什么事,你说给我听。”
管心宏抬起一只手,捂住青肿出血的前额:“我作文没写出来。太慌了,一下子全乱套了,脑子忽然变成白纸,什么都没有,一件事一个句子都找不到……”
“是什么作文题目?”
“《苦战》。我的天,我真想不出什么是苦战。”
“一个字都没写?”
“不,写了,写了一首诗,抒情诗。”
苏立人哭笑不得。他是教师出身,上过考场的人,知道以一首莫名其妙的抒情诗交稿意味着什么。但是苏立人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拍着管心宏的背,一个劲地哄骗他:“没事,没事的,写了就好,说不定阅卷的老师就欣赏你的诗呢?”
“真的?”管心宏瞪着一双迷乱的眼睛:“真的会欣赏?我可以这样写?”
“我认为可以。我喜欢诗。”苏立人说。
管心宏慢慢安静下来,掏出折迭整齐的手绢,把前额的脏土和血迹擦去,衣领翻好,衣服的两片前襟拉得平直,上上下下再找不出毛病之后,乖乖地跟在苏立人后面回招待所。
午饭是在招待所的食堂里吃的,管心宏表现得十分正常,他不断地跟同伴们说话,说他还有大把的机会,下面三场考试正常发挥就行了,他会考出理想的成绩。小芽知道他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心里有些可怜他,很想暖暖地安慰他几句,又实在做不出假。
午饭之后,大家都抓紧时间背政治,准备应付下一场考试。管心宏刚背了一条“党的基本路线”,忽然就弓下腰,捂紧了肚子。苏立人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是阑尾炎发作。话没说完,他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不停地抽气,喘息,仿佛即刻就要昏厥过去的模样。苏立人见势不妙,奔出门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管心宏弄到了医院。医生给他检查,发现他肚子上的刀口,一问,才知道三年前他的阑尾就已经割了。医生大为恼火,脱了手上的胶皮手套,嘀咕一声:“开什么玩笑!”
可是管心宏真疼得死去活来,他满头满脸粘乎乎的冷汗不是装出来的。他用手捂着长阑尾的那处地方,哀哀哭叫:“我不行了,我真要疼死了。”医生皱着眉头大声对他说:“你这是癔症!明明没有阑尾,还偏要说阑尾疼。你想用疼痛来逃避什么东西?”
苏立人告诉医生:“他是考生,下午还要上考场的。”
医生于是释然,表示了适当的同情和理解。他拿了一支针剂,高高举着,语气夸张地告诉管心宏:“是止痛针啊!效果最好的,中央首长都用这个。打一针,你马上就会舒服。”
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五分钟之后,管心宏绷紧的身体舒张开来,一脸轻松地起了床,去上厕所。医生趁机告诉苏立人,是一针葡萄糖水。
苏立人再叫一辆三轮车,把管心宏带到考场,看着他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接下来的三场考试,管心宏平安度过。
考完史地的下午,小芽他们回招待所,路上碰到同样结束了考试的贺天宇。贺天宇这几天住在家里,所以小芽一直没有见到他的面。小芽问贺天宇感觉怎么样?贺天宇皱着眉头说,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看到《苦战》这个题目,马上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哗地一声,一片废墟,没法收拾。”他苦笑着。“真的,再也打不起精神。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芽心里沉沉的,很压抑。她问贺天宇,哪天回农场?贺天宇说他要去精神医院看一下商影影。小芽就恳求他带她去,她说她早就想看看商影影了。
第二天,贺天宇用自行车带着小芽出了县城。贺天宇闷着头,骑得很快,好像他的情绪在速度和风中才能够得到释放。小芽一声不响地在后面坐着,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下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衣服在冬季阴干之后的霉腥味。她闻着闻着,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也不为什么,就这么抱着,永远永远抱着。
快到病院门口的时候,贺天宇脸朝着前方说了一句话:“要是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三
早春二月。
是阳历二月,真正的早春。江心洲的冻土都还没有融化,麦苗和蚕豆蔫蔫的绿着,蜿蜒的江堤是一条灰色长龙,光秃秃的杨槐是龙身上长出来的倒刺,一根一根排列得整整齐齐。三三两两的妇女们在地里上化肥,两人一小组,前面的人弯腰用小锹挖一个坑,后面的人从木桶里抓一把肥撒进去,脚尖一拨,盖上土,跟着一脚踩上,压实。江心洲的风太大了,不踩上这一脚,虚虚的土和肥很快会被吹开,成为漫天飞舞的泥尘,买化肥的钱就白花。
春节刚过,干活儿的女人们还穿着出客的新衣,或红或紫,透着喜气,徜徉在冬季灰蒙蒙的田野里,更让人精神振奋。那一年刚时兴软乎乎的晴纶绒的方巾,江心洲赶时髦的女孩子都托人到城里买了,买的都是红色,一个冬天里,红色的火苗儿星星点点闪动在岛上各处,平添了许多热闹。
花红开着拖拉机送小芽去码头,小芽的一家子都开开心心挤在车厢里。考上省城理工大学的贺天宇春节前就已经拖家带口回了城。上本县师范的管心宏前天也悄没声儿地过了江。管心宏本来不想去报那个到,他赌咒发誓地想要在明年重考。管会计死活不让,听说最后还给儿子下了跪。苏立人也帮着劝,理由是高考这事很难说,你认为明年会考好,说不定考下来还不如今年。上师范很不错了,徜若学得好,留在城里教书,教出几个文科理科的状元来,不也能跟当年的黄规章一样风光吗?
管心宏是听到黄规章的名字才没了脾气,扛上行李委委曲曲上渡船的。
花红开着拖拉机,迎了风,对身边的小芽大声说:“你跟管心宏不可能成一家了,把他让给我吧!”
小芽没听清:“你说什么?”
花红大声喊:“我要跟他谈恋爱!结婚!”
小芽张着嘴,不敢相信地望着花红。风从她张开的嘴巴中呼呼地灌进去。
花红一眯眼,狐狸一样地笑起来。“跟他结了婚,我就能做个城里人了!我想过城里人的日子!”
小芽想一想,点头。她完全能够理解花红的愿望。
拖拉机开到码头,渡船刚好到岸,正在上客,于是一切显得匆匆忙忙。林富民要把小芽送到南通,送到长江大客轮上再回头,所以他扛着小芽的行李先蹬上跳板。李秀兰一把拉住小芽的手,嚎啕大哭,好像这辈子见不着了似的。二伢子在旁边一个劲皱眉,说:“也不怕人笑话。姐不过去个上海,这么近,你还哭成这样,过几年我考到北京去,你怎么办?”李秀兰眼泪巴嗒啐他一口:“小挨刀的,心这么狠!”
踏上跳板的一瞬间,小芽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回望江心洲农场。高高的江堤把一切都遮挡住了,田地河流和房屋都静静地沉落在堤下,跟小芽隔开了一个世界。大片的江滩空旷荒凉,割过的芦苇茬密密麻麻遍布在滩面。要等到惊蛰过后,燕子呢喃,柳枝发青时,芦苇的根梢里才会发出新芽,那时候江滩上将重新变得欣欣一片。
船工呜地拉响了汽笛,催促小芽上船。时间是耽误不得的。小芽恋恋不舍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狗叫,她一抬头,看见贝贝小小的身影站在江堤上,冲着远处江面激动地狂吠,脖子一伸一伸的,前腿不断地往上抬,像是控制不住那种兴奋。小芽顺着贝贝的目光望向江面,她蓦地呆住了:灰白色浩荡的江水中,一个发亮的黑色物体在飞快地滑行,时沉时浮,时而漂亮地跃起,如一发黑色鱼雷,时而隐入江水,留下一条笔直的波纹。当它冒出江面的时候,穿过云层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反光的部位如缎子一般柔滑,黑色中微微地透着银白。跳得再高时,水面呼地被它的身体穿破,分开,溅起的水流哗哗滑落,如一面小小的瀑布。江面上有不少航行的船只,但是它尽情嬉耍,旁若无人,顽皮任性得像一个孩子,一个健壮和快乐的水中精灵。
这就是江猪啊!小芽在心里大声地喊着。温医生你看到了吗?是你想要看见的江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