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穿过灵魂抚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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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就像罂粟,就像村庄

正好有一轮月亮,清澈、高远、充满天堂。这一个夜晚,两个人坐在乡村的屋顶上——黑夜静谧,风吹凉爽,虫鸣的天籁流传人间的迅即时光。两个人同时俯首,其中一个看到美丽的池塘,月光反射到他的脸上。另外一个看到了池塘边沿的污泥和水藻——这都是事实,相互牵连、本质相同。被月光反照的人是有福的,他得到了自然光亮的温情照耀;另外一个人也是有福的:他不仅看到了池塘,月光也同样反照在他的脸上。

但他的福是清醒的,他看到了美丽之外的事物。前者是纯粹的有福者,后者则是有福的智者——这是一个虚拟的场景,很多时候,我时常会为自己制造如此这般的场景,还会想起那些旧了的故事、情景乃至想象中的事物,不管是杜撰或真实存在——我都相信,它们都会以有形和无形的方式获得流传。

我也时常幻想到这样的一种雄伟场景——众多的人,站在时间的阔大广场上,从同一个原点出发,以嘴巴和纸张、影像和声音,传播人间美丽故事、情境和经验——就像一只手递给另外一只手——层层不穷——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我也知道,一群同类,只有获得了同一个目标,他们的力量才会凝聚起来,整齐划一,充满无限无止的动力和梦想。

由此,我也常常想起乡村,众多的人,整日泡在田地里面,种子和庄稼在不同时节,以不同的方式让他们感到快乐,尽管汗水和冷、疲累与痛苦,但最后真正的收获仍旧是令人欣慰的——很多人以为农人劳作只是为了庄稼,甚至说:金黄的、沉甸甸的秋天令他们迷醉。在这里,需要纠正的是:没有一个人甘于劳而无获,也更没有一个人对无功利的事物葆有不衰的热情。

他们只是为了生存——本能,他们必须如此。那些将乡村视作田园或乐园的人,甚至伟大的思想家。他们想象的赞美和浪漫直接伤害到了至今还在大地上艰苦劳作的父母乡亲们——这是浪漫者迄今为止制造的最大流言之一。他们经年沉浸在城市的灯火、酒浆和高蛋白之中,穿越层层楼群,看到大地上最大的安静——夜幕低沉,星斗满天,萤火虫飞舞在草丛和花朵之上——当黎明降临,阳光普照层层田地,陈旧的房屋雷打不动,古朴安详;飞鸟落在牲畜的脊背上大声鸣叫——所有这些,都是蜷缩在城市的那些知识分子制造出来的,他们的天职似乎就是散播流言——让很多不明底细的人,听起来真的纯洁得似乎春天的露珠、夏天傍晚的花朵。而掀开流言,我们看到的是父辈们晒得黑黑黝黝的脊梁,是青筋突起,大汗淋漓;更是婴儿在地边的啼哭,乃至人和牲畜于大雪和大雨中的仓皇神情。

这一“伟大”的流言只是想象——他们收集原始的信息,以计算机进行排列组合,以自身的优势,大面积铺排张扬,姿态优雅或者声嘶力竭,唯恐大地原始景象遮蔽了他们唯美的翅膀。而在大地上挥汗如雨的人——谁知道他们每天能否喝上一口酒?纤尘不染地走在知识分子所描绘和赞美的——长满曼陀铃、猪尾巴草和蒲公英的田间小路上的优雅和闲适呢?至少,他们不会像多愁善感的我一样,有时候还会站在青草茂盛的山坡上,迎风落泪,无病作诗,附庸风雅。我也敢说,给我一把镢头,刨地或者除草,不要半个小时,我就回到地边抽烟喝水去了。

而时时在的农民,劳苦是祖辈积攒下来的一项专利,永不过期,也永不失效。我也是从泥泞的乡村走出来的,但却一直在躲避了劳动、辛苦重复的生活。对于这样一种现象,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埋头吃草的牛——既要青草安身立命,又害怕草丛中蚊虫的叮咬。而今,我站在与父辈们截然相反的道路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竟然也唱起了和他们步调一致的歌谣,就像茨维塔耶娃写给曼杰施塔姆的诗句一样:“……我是多么幸福啊!我亲吻过你,穿过几百里相隔的路途。”事实上,我亲吻的只是远离了本质,悬浮在想象天空的土地——而我与他们的区别是:他们所谓的“亲吻”只是想象,真实的土地隐藏了,只有花朵的香味和飞鸟的歌唱,以及泥土在雨后氤氲的白雾,在乡村内部和周围弥漫。

这是令人不安的,谁也没有觉察到,我和他们,总是在复制、修订、吆喝和排版,才思枯竭的时候,站在城市的阳台上,看着天空,隔着层层云雾,想起远处同类抡动铁镐的诗意和美感;或者躲在酒吧和书坊,从中世纪帝国牧场找回古典的意境和情感。我们总是说:哦,夏天的乡村花草葱茏,美丽的事物像灰尘一样多——而唯独忽略了人,处身乡村的人,以及他们劳作和苦疼中的生存。我们也总是会发出:“我想爱的人却无力去爱”的感叹——动人的声音和文字,它穿透的仅仅是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开始锈蚀的情感和向往,就像飞行中的羽毛,和泥土大相径庭。

在城市,很多周末,我去乡村,走在路上,看见辛苦的劳作。在西北,九月的棉花吐出洁白的温暖——那时候,秋后的正午阳光还很灼热,众多的农人,俯身棉花丛中,用干燥手掌,一朵一朵摘下。我看到他们额头的汗水,反射出太阳的光芒;看到他们隐隐湿透的后背,成片的汗碱霜花一样结成精盐。驴子和羊只在河滩上散漫。驱赶它们的人一步一趔趄。大风鼓荡心胸,飞行的沙子似乎一枚枚箭矢,打破他们的面颊,殷红血珠汗水一样流下。偶尔走进他们的家,门前葡萄,一串一串,晶莹异常,但上面落着一层白色细灰;走进他们的果园,苹果、大枣、梨子等果实在逐渐变黄的叶子当中,像大地伸出的拳头,猛然击打头顶。

这是美的——然而我心疼了,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乡村,美不过是它的局部,是一个表象。傍晚,夜色浸没眉梢,但每块田地里面,还有微小的人影晃动——这也是诗意的,但我忽略了他们此刻之前的所有劳动——包括早晨的冷,中午的灼热,以及漫长劳作过程中的困乏和疼痛。而当他们骑着吱吱作响的三轮车,带领大片棉花回家——这一情景,让我突然想到维尔哈仑一句诗:“在天穹的悲哀与忧虑下面,捆束的人们,往原野的四周走去。”我觉得,诗句中的“悲哀和忧虑”是最为贴切的。

对此,我无法说出“高尚”和“伟大”、“无私”、“奉献”等等冠冕堂皇的词汇。事实上,他们也不会本着这样的几个词汇去常年累月,土里生活。所有的赞美都高高在上,都是一种强制性的附加——俯身大地的人不会反抗,听到了或许会轻轻一笑——否定还是轻蔑,愉悦还是痛苦,我们谁也无从知晓。但有一个事实:舍却自己,再没有一个热衷于凌空歌颂他们的人,代替他们做一些实际的农活。

这是令人沮丧的,我自己也是。很多年来,不愿意去动一下农具,即使回到老家,替父母和兄弟帮忙,也时常觉得铺天盖地、连续不断的“农活”纯粹是一种肉体意义上折磨和消耗——站在阔大的田地边缘,看着随风摇动的庄稼,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奈,逃避的想法空前高涨——只有想到这是在替父母亲人劳作的时候,才不得不俯下身体,容身于庄稼之中,用镰刀、镢头和锄头,一下一下,做着父亲和兄弟日日重复的枯燥活计。不一会儿,汗水洋溢,葱郁的山水没有了一点诗意,哪怕最美丽的山丹丹和野菊花,也不过只是一种植物罢了。就连黄鹂的美妙鸣声,叫得时间长了,也令人烦躁不堪。

由此,可以想到父兄们在乡村的真实心情和劳作场景——所有的诗意和浪漫都是沉重的。而村庄本身,美感和诗意只在原始的意义上存在,是自然而不是人的,是笼统的而不是具体的。而所有的原始的美却被大量非美感的存在覆盖掉了——格拉斯说:“在幽睡的百合之间,醒者的脚步正在操劳。”在这里,我们可以把乡村视作浪漫田园的人比作“幽睡的百合”,而大批的农人则是“醒者”,因为他们的辛苦劳作,而使得生性浪漫的人具有了抒情和想象的诗意依托。

或者说,艺术的营造——可以是虚幻的,不沾尘埃的,而人必须要活在尘埃之中——或许,大批尘埃淹没的只是肉身,但精神仍可清爽不尘。可是,在这个尘世上,谁会真的做到呢?我不知道,反正我做不到。这是真的,可以向着自己的良心起誓——最近的一个清晨,我和另外一个人,在乡村,太阳还没出来,出门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安静的,花草在露珠当中做梦,鸟雀树梢向着即将到来的阳光高声叫唱。这时候,另外一个人说他看到了乡村的美——没有阳光的美:自然、本真、冷清而隐藏生机。而我,却感觉到:清晨的乡村就像一朵还没开放的罂粟花——寂静之中有一种阴冷的美感,水汽贴着地皮,所有的事物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一切光亮的照耀。

而一旦阳光普照,乡村便开始喧闹了,花朵也不再是原来的颜色了,包括庄稼和人,牲畜和草木,乃至每一粒沙子,都张开了另外一种面孔。人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劳作:包括狠狠斩掉地里的杂草,态度坚决而又凶残;会一脚踢开路面上的石头——它很美,红色的,还有花纹——像很多人喜欢的美好事物,但农民的脚却没有怜悯——还会轻易地将一只飞不起来的雏鸟抓住,用线绳捆住脚趾,给未成年的孩子玩,一直到死。

这些——又有谁看到了?我不知道,我总是可以在媒体上看到关于乡村的浪漫和恬静,还有原始的风景和传统风俗——最重要的,我们忽略了人,主宰乡村的父老乡亲——他们才是乡村的一切。还有一次,我剥开一颗柚子,看到里面的白衣,可它是苦的,果肉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很好吃。我想,乡村也是这样,美丽的未必就是它的本质,丑陋的也未必就不是它的内涵所在——再度回到乡村,夏天的夜晚,月光照耀之下,黑夜稀薄,人的声音在大地上逐渐消匿——另一种乡村开始了,到处都是风声,夜间动物的天堂,它们飞奔、喘息、嚎叫、静卧和消失。

而人呢,只有鼾声、肉体的喘息和婴儿的哭声——房屋之外,一切事物几乎与它处没有异样——这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两个诗歌意象,一个是博纳富瓦的诗句:“你的寂静就像一场雄伟的事业……阴暗的光,在它曾经水面上。”(《正义》)还有一个是黑夜中的罂粟花,低沉、内敛、不动声色,有着一种沉默、多面、诱人的品行和光泽——就像我,多年之后的现在,在重新看到和认知的村庄,就像罂粟花一样的孤独、热烈、总是被人利用——拥有大面积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