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司官高喊一声:“吉时到!”若干女官陪同着溥德,把一柄“御笔用宝龙字如意”安放在凤舆内正中。随后起轿,从东华门出宫。凤舆发走之后,载涛之妻等福晋、命妇、女官又前往洞房,为新娘和新郎铺设喜床。迎亲队伍超过三千人,由东华门出东安门,浩浩荡荡向北而去。经北池子,往西北进三座门,过景山东街,出地安门中门,沿地安门大街入官学胡同。一路之上,黄沙铺道,净水泼街,到处有红、黄两色装饰,这里从昨夜起便由警察厅戒严,马路两旁仍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大体都是住在这一区段的居民,却不许随意走动。至于得到允许可以观礼的中外人士,都佩戴一枚朝廷发放的钢质徽章,见章放行。
“来了!来了!大人,迎亲的队伍来了!”家人一声回报,胡同口鞭炮齐鸣,来观礼的梁家亲朋与院部大臣立刻开始贺喜声不断,喧闹的声音让在后院房中等待的梁家小姐春心为之一动。
昨晚沐浴时,令娴的母亲和丫鬟恨不得把她搓掉一层皮,沐浴之后,反复用以绿豆粉、西域香水、揉面擦身。再用蜂蜜、玫瑰花瓣涂面,又用羊脂、素馨香反复涂抹。一大早起来,又在她脸上扑香粉,画眼线,涂眼影,描青眉,抹红唇,再在两个脸蛋儿上,鼓捣出两块颊红来,如此一鼓捣,此时的令娴像极了瓷娃娃,却是端庄有余,可爱全无。
对着镜子仔细又照了一次后,令娴忐忑不安的用小手紧捏衣脚,芳心乱跳,一对儿亮闪闪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瞧着窗外。对于皇子溥德,她没亲见过,可京城里的传闻早已铺天盖地,丰神俊朗、才华横溢,堪称万中无一,早就是各家香闺心里的不二之选,今番自个儿能被皇子选中,用爹爹的话说就是“梁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儿”,皇上对梁家龙泽深厚。女人一辈子最激动的两件事情便是嫁为人妇和喜做人母。
“小姐,夫人吩咐了,等会儿用这块红帕罩头,罩上去后便不能拿下来,要由殿下亲手摘下,要不然可就不吉利了。”贴身丫鬟小云小心翼翼的将一块红帕放在床头桌上,笑着收拾桌上的物件。
令娴突然开口说道:“小云,迎亲的队伍来了吗?”
“外面的鞭炮把耳鼓都震聋了,小姐干嘛还要问我?难不成等得心焦了。”
令娴脸上一红嗔道:“死丫头,少贫嘴,不许胡说。”
小云扮个鬼脸:“不说就不说,又不是我嫁人,嘻嘻。”
“你早晚也躲不过这一遭。”令娴轻笑着又瞧着窗外,心下更是忐忑。
府门外,梁家上下但凡是能动弹的,这回倾巢而出,就连前日卧病在床的厨房马四奶奶也不知吃了什么回春药,一大早便活蹦乱跳的起床梳洗,把个管家齐五看得直愣眼,寻思大夫不是说了,马四奶奶这身子骨眼见着是不行了,怎么个今儿却又如此精神,莫不是回光返照。想到这儿,齐五心中打了个突,今儿可是小姐出嫁,嫁的还是当今皇子,这马四奶奶要是回光返照,眨眼间人就没了,没得寻了个大大的诲气,搞不好自己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便提心吊胆在马四奶奶后面跟了半天,直到瞅出这老太婆不是回光返照,齐五才放下心。马四奶奶若不是真的病好,她从厨房偷的那猪蹄哪能吃得下?
载沣带领的迎亲队伍到达官学胡同口时,梁家人已经在大门外全部跪着了。
载漪宣读了圣意,梁家人山呼万岁,然后眼睛全骨碌一下瞄向了载漪身后的那四乘黄亭。里面都是皇家送来的聘礼,虽隔着轿帘瞧不真切,但都猜着皇家的聘礼那还了得,金山银山不敢说,起码那珍珠、玛瑙多得也能码成小山。这聘礼不光有梁小姐和他父母兄弟的,就连家丁、奴仆人人也有份儿,折算下来,人人也能发笔小财了,的的确确是甘泽普降、皇恩浩荡了,喜得那些家丁丫鬟乐得合不拢嘴。
“臣内阁总理大臣梁启超见过天使大人!”梁启超端端正正的给天使施礼,从载沣手中接过溥德的生辰八字,转手交给相师,相师是钦天监派来的,只略略的拿眼一扫,装模作样的掐捏之后,便挤眉弄眼的开始道喜。
虽知道纳吉纳征只是走过场,但听了相师的道喜,梁启超还是不由松了一口气,只要把女儿送上凤舆,这门“皇亲”就算结定了。
载沣、载漪领着随行官员太监们在梁府喝了喜酒,令娴披着盖头由几个“全活人儿”搀扶着盈盈而出,溥德也来到正厅,挽着令娴的纤纤素手,梁启超先向皇子行礼,而后携了夫人李慧仙在堂前坐定,新郎新娘向二人行三拜礼,这才踏上凤舆。临出门时,令娴的两个兄弟在后送了姐姐一程。
“起轿!”礼部右侍郎郭曾炘一声吆喝,迎亲队伍开始向来路返回。锣鼓、喇叭一通吹打,鞭炮皮子崩得满地皆是。
皇宫里自是另一番喜庆场面,景阳宫里到处张灯结彩,贴着红色烫金双喜字儿,置着大蜡烛,挂着王公大臣们送来的喜联,御路上都铺了红毡子。中和韶乐设在太和殿前,丹陛大乐设在太和门内。法驾卤箔陈设在太和殿丹陛及庭院内。皇子妃仪仗陈设在午门之外,外面的杏黄色缎子帷幔上,用金线绣着大凤凰。
好容易忙活到天黑,新郎新娘都累得直不起腰来,渐渐的,天上升起一点星月,不相干的人都已陆续退下,宫女掩了门在耳房听事。溥德一步步来到寝室,只见新娘子坐在床沿儿上一动不动,仿如木雕泥塑一般,溥德来到身前,灯下见她身子一震,便止住了脚步,两人都不言语,便这么一立一坐,良久无声。
半晌,溥德又欺近了些,伸出手来想去揭盖头,手却停在半悬空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缩了回来,一颗心扑通通直跳,昨夜虽经过了一番“司寝”,尝到了男女乐事,可新娘子到了眼前,他心思里却有些游移。先前便听皇后额娘说了新娘子千般好处,相片上倒也是个端庄俊俏的人物,可真要揭开盖头,心里又难免忐忑。溥德深得诗书教化,到了此时,上书房罗振玉师父那番理学大篇又冒了出来,君子不盗不银,我是堂堂皇子,万要检点着些,莫不可唐突了佳人,到了这番光景,溥德竟也天人交战起来,平日里那股子迂腐劲儿也出来了。
新娘子听着脚步声便在左近,来来回回的,却不揭盖头,心里也焦躁起来,心说都说二皇子才华横溢,难不成竟是个书呆子?可婚前母亲便在耳边喋喋不休,说入了宫廷不比家里,凡事要端庄、检点,莫失了闺秀的风度。此时心里焦躁,却只得静静等着。
忽听溥德低声吟道:“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行写入相思传。”
自己便也信口拈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溥德吃了一惊,瞅着新娘子愣了半晌,又吟道:“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那边也吟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溥德喜上眉梢,到了此时再不犹豫,一把揭开了红盖头,烛光灯影里,一个俏生生、粉奈奈的脸庞映入眼帘,令娴偷偷瞧了对方一眼,便又低下头,一张俏脸早已羞红。溥德煨着身子坐在床沿儿,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瞅着令娴,不觉间竟似痴了。
忽听墙角自鸣钟当当当的敲起,溥德便如触了电般一把握住新人的双手,只觉得触手处温润如玉,心头的波澜层层叠叠的生了出来,轻声说道:“没想到你竟如此美貌。”
令娴缩回一只手来搓着衣角,低眉说道:“照片上便丑了吗?”
溥德随口恩了一声,立即觉得不妥,又道:“不是,我说照片不及你美”
令娴掩口笑道:“二皇子不愧是读书人,竟拿诗书来与人家调笑。”
“我也是有感而发,哪里来的调笑。”接着便信口说:“君子不盗不银”
令娴笑得更甚了,“二皇子诗书教化得好,说出话来这般有趣。”
溥德脸上一僵,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爱,把令娴的手握得更紧了,“平日里阿玛督导甚严,书读得多些,因此便有些迂腐了。”
“我倒觉得你心性直率,不会花言巧语,比那些京城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强多了。”
“是吗?我倒没有留意这些,也没成想你也是诗中的魁首,正正和了我的心意。”
令娴把头放的更低了,嘴里说:“你的心意我哪里解得,和与不和的与我有相干吗?”
“自然是相干,当初英文师父庄士敦说,男女之间有许多一见钟情的,以往我偏不信,这番才领会得了,灯下一望,恍若故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一见你便没了奈何,手脚没着没落,一颗心便再也离不开你了。”
溥德这番话说得真挚,令娴怔怔的瞧着溥德,眼里竟也渐渐有了泪光,“我和你也是一般的心思。”说罢两人便紧紧相拥,一夜鱼水成欢,正是:花样妖娆却欢柔,含情俊眼逞风流。斜倚翠屏娇又怯,对人佯整玉骚头。风情娇冶天生般,冰雪肌肤贴浑肉。半枕梦魂迷蜂蝶,一春幽恨化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