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的夏日,怀揣着香港西医书院毕业证和香港总督威廉·罗便臣亲自颁发奖状的孙中山,要回乡下去看看,路过澳门时,却恋恋不舍,漫步在圣保禄教堂的遗址上。
孙中山知道,圣保禄教堂始建于1602年,由意大利籍耶稣会会士斯皮诺拉神父设计,整个工程直到1640年间才完全竣工,是一座世界闻名的教堂。只因为1835年的一场大火,直烧得就剩下教堂正面的前壁和堂前的石阶。因教堂前壁形似中国传统牌坊,本地人便称为大三巴牌坊。
孙中山拾级而上,来到牌坊前面,伸出手去触摸到那用麻石砌成的大三巴前壁。
近两天来,孙中山一颗高贵的心一直有点儿烦,有点儿恼。当他的手触到石牌时,仿佛有一种来自久远、神圣的祥霭在温润他的心,驱散他心中的烦恼。
“我对这举世闻名的圣保禄教堂应该有足够的尊重,就象对自己也应该有足够的尊重一样,我不该为一点小事受挫就生气。”
孙中山这么想着,目光欣赏地注视着石牌上的花纹。他感到有些放松,手仍然虔诚地、极有涵养地一来一回地轻抚着石牌。
他刚说到的一点小事,指的其实是他香港西医学堂毕业后失去的首个工作机遇。
根据孙中山在香港西医学堂学业上突出的表现,他的恩师、英人康德黎请求港督威廉·罗便臣推荐他赴京任职。威廉·罗便臣接受了康德黎的请求,至函英帝国驻北京公使,希望英公使能把孙中山推荐给北洋大臣李鸿章。英帝国驻北京公使采纳了港督的意见,极负责地将孙中山推荐给李鸿章。
看过公使的推荐信和孙中山的有关资料,李鸿章接纳了孙中山,授予孙中山“钦命五品军牌”、每月俸暂为50元,“可以至京侯缺”。
从小到大,一直以来,孙中山都在勤苦地学习,无论学习什么,目的都是济世救民。如今,西医学院刚刚毕业,就能获名臣李鸿章推荐,得月薪五十元的“钦命五品军牌”之职,这无疑是报效国家的良好机遇。
更何况,李鸿章是香港西医书院名誉赞助人,深受孙中山恩师康德黎盛赞,就在1892年孙中山的毕业典礼上,他还聆听了康德黎盛赞李鸿章“信仰科学”、为“中国之俾斯麦”的演说,心里对李鸿章充满好感,只想能跟着这位“中国之俾斯麦”,干一番强盛自己国家的大事来。
孙中山满怀美好愿望,兴匆匆地到广州去办理赴京手续。接待孙中山的,是李鸿章的哥哥,担任两广总督的李瀚章。
这李瀚章,从1889年8月8日奉旨接替张之洞两广总督的官职,作为广东、广西两省之最高统治者,清王朝的封疆大吏,可能是在官场上混得太久,看多了一些丑恶的事情,办起事来颇为刁钻。他见孙中山持了哥哥李鸿章的信函来,不仅不好好款待,反而百般刁难,不停地问这问那,抖露出许多不信任不说,最后还要孙中山填写三代履历。
孙中山父亲孙达成,早年在澳门闹市内著名的板樟堂街开一间鞋铺,当鞋匠十多年,积累了为结婚用的“老婆本”,三十多岁才回家乡翠亨结婚。
这些,又有什么呢?就是中国的皇帝,其中还有要饭的。一个人的出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是我来为朝廷做事,与我三代何干?更何况,一脸的不信任,仿佛手上他哥哥李鸿章,还有恩师康德黎,以及港督罗便臣这些人主动为我亲笔写的推荐信,都是我用不正当手段换来的。
孙中山这么想着,又气又恼。他一甩袖子,扭头走出两广总督府,放弃了赴京任职的美差。
他人推荐的工作没法做了,自己可以做一份自己热爱的;直接报效国家的机会丧失了,还可以间接地报效国家。
“不为良相再做良医”吗!孙中山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问自己:怎么,我怎么走回到檀香山杜老师走的路上来了?
他笑着摇摇头,抬起来,望了望牌坊上湛蓝的天空,心里有了主意。
大约过了半小时,孙中山已经出现在镜湖马路上。就在这条路的南端,有一所镜湖医院,在他还在香港西医书院读书时,这家医院的董事曹子基、何穗田就曾热情地邀请他到这里来行医。
镜湖医院,1871年时由澳门华人创办,是当年南中国颇具规模的中医院,不仅设备完善,而且管理机制十分先进,遗憾的是当时还没有兼设西医。
就在孙中山于香港西医学院毕业的前一年暑假,回乡时露过澳门,偶听人说有一病人肾囊大如斗,久病不治,已然快要毙命。
当时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孙中山一听有病人要死,即动了测隐之心,追问病人住址。赶到那里,却正是镜湖医院。
孙中山看过病人,又问过病情,声言说:“我可以治!”
这言语一出,不啻是一个震天的惊雷。堂堂的镜湖医院,一流名医不多也有七八人,大家诊治了那么久,病情都不曾见好转,你一个学生,怎么就敢出此狂言。更要命的是,这病人是谁?正是澳门大绅士、镜湖医院董事曹子基的亲戚。
虽然孙中山敢口出狂言,却没人能做得了这主。孙中山看着病人痛苦,像是自己难受一样,心里着急,两眼一瞪大声催促说:“快去找能主事的人来!”
于是便有人匆匆跑去找来曹子基。这位澳门著名的绅士看看孙中山,又看看自己生病的亲戚,良久,一挥衣袖说:“就让他替你诊治吧。”
奇迹出现了。孙中山先用银针刺出病人大如斗肾囊里的水,然后再进行手术。他一双神奇的手,竟从病人的体内取出一个大如鸡卵,重一两七钱的结石。
现如今,这种事已是不足为奇,可在当时,去实属罕见,直惊喜得老绅士曹子基对孙中山翘起大姆指,真诚地对孙中山发出邀请说:“西医利害,我信了。你毕业以后,就上我这儿来。”
孙中山当时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挥挥手就赶回乡下去了。现在,孙中山回来了,他挺着胸膛,一步一步地朝镜湖医院走去。
澳门开埠几百年,长期华洋混集,中西文化融汇,彰显“两先”之新兆,既得风气之先,亦敢领风气之先。至于镜湖医院,更是有作为、有创意的组织,能给予西医西药发展以良好机遇。
我要抓住澳门这“两先”的机遇,在镜湖医院这个平台上,在华人社会中竭力提倡西医,宣传科学,强壮我国民身体,为国家的强大出一份力。
孙中山抱了这样的想法,1892年9月,正式走进澳门镜湖医院行医,成为澳门有史以来首位华人西医。从此,与这座小城结下不解之缘。
镜湖医院办院宗旨是“赠医施药、为民解困、兴学育才”,这些正合孙中山的口味,他不但身体力行,还又推出“自愿赠医”、“药局赠药”的办法。在《中西日报》上,孙中山公开声明:“每日10点至12点钟在局赠诊,不受分文,以惠贫乏”。
除此之外,他还始终不忘医人之心,在行医过程中,帮助乡民破除迷信。
这天,孙中山进镜湖医院还不到半年,听到翠亨村民陆檀生的妻子难产,痛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分娩,村里有名的接生婆,竟然吓得满脸是泪。孙中山知道后,立马急行30里路,赶到陆家。
让一个男人来接生,当地人认为主家会倒大霉,便百般阻拦。
“再不让我为她接生,你家女人就要死,这世界上,还有比死人更倒霉的事吗?”孙中山诚恳地开导他们。
结果,没人阻拦了,孙中山为产妇施行手术,最后用钳子夹住婴儿额角,把婴儿拖了出来。母了平安,合家欢喜。
这之后不久,孙中山又医好一个患痔疮二十余年、求医各地未能医治、名叫魏恒的人,还有一个十数年的肝风、两个数十年的脑患和两个六十多岁咯血的人,他们一一都在孙中山的医治下恢复了健康。
为此,1893年,澳门的《镜海丛报》以“镜湖耀彩”专栏,登载了孙中山一连治愈的六个病例,盛赞他医术高明,说:“数月病源,一朝顿失。复荷先生济世为怀,轻财重义,药金不受,礼物仍辞。”
澳门知名人士卢焯之、陈席儒、吴节微、宋子衡、何穗田、曹子基等还联名在报章上两次刊登《春满镜湖》广告,介绍孙中山行医情况,以及他高尚医德。
一时间,孙中山的医名鹤起,精湛的医术为众多澳门人所折服。人们都称赞他的举动为“悬壶济世,贫苦受益”,求医者因此接踵而至,就诊者户限为穿。
然而,由于孙中山经常义诊或免收药费,尽管求医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孙中山医馆仍然收不敷支。
孙中山不以此为意,除了行医医人的病,还非常地挂念着自己的国家,思谋着如何来医好这个千疮百孔腐败的清王朝。
当时香山的前辈中,有两位著名的“改良主义者”,一位叫郑藻如,一位叫郑观应。郑藻如是香山濠头乡人,官至大清朝内阁侍读学士、鸿胪寺卿等,还出任过驻美国、秘鲁等国公使。早在1890年,孙中山还在读书,就上书郑藻如,提出学习西文先进科技,立法禁止鸦片、办学育才等建设家乡的主张。
郑观应可是个了不得的人,他虽为工商巨子,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对中国命运思考。此刻的他,正隐居在澳门写他的《盛世危言》。
在这本书中,他提出设议院,实行君主立宪,指出国弱民穷的根源在于专制政治,并首次提出“兵战”不如“商战”的观点。
《盛世危言》刊出后,人们更是竞相传阅,被时人称为“医国之灵柩金匮”。
1895年光绪皇帝看到此书,命印刷2000部,分发给大臣阅读。
几十年后,美国著名的学者R·特里尔在他写的《毛泽东传》中也说:
“一本倡导改良呼吁技术进步的书——《盛世危言》,使毛泽东形成了这样的思想,为了拯救自己的文明,中国必须借鉴西方的东西。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具有改良思想的买办。他使毛泽东产生了这样的考虑,为了中国的命运,他应该走出韶山,去学习更多的知识。”
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是在他更早写出的《易言》基础上完成的。此刻的孙中山,已经看过郑观应的《易言》和另一部《救世揭要》,对郑观应很是敬佩,便常会去他那里走动,与他谈论一些救世的想法。
“努力学习西方先进技术,以自强之道战胜列强,这是医治眼下中国的根本。”郑观应沉思着说,见孙中山领悟地点着头,便非常高兴地接着讲道:
“要国强,必须重视西学,发展教育,注重掌握西方天文、地理、人学的新式人才的培养。按古今中外各国立教养之规,奏富强之效,厚本首在学校,艺院日多,书物日备,制造日广,国势日强。”
“现在,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目的是要把中国变成他们的‘取材之地、牟利之场’,遂采用‘兵战’和‘商战’两种手段来对付我们。依我之见,商战比兵战的手法更为隐密,危害更大,所谓‘兵之并吞祸人易觉,商之捭可敝国无形’。所以我认为,‘彼既以商来,我亦当以商往’,‘我之商一日不兴,由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为此,我们‘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
郑观应与孙中山,两人虽然相差24岁,却是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忘年之交,老的侃侃而谈,少的心领神会地聆听。每次离开郑家大宅,孙中山心里都有不少感慨。
孙中山医院生意日隆,引起当地葡萄牙籍医生的嫉妒。当时澳门法律,在澳门的西医,只能凭葡萄牙医科毕业证书请领行医执照,一些葡籍医生抓住这点,状告孙中山。
无奈的孙中山,只好去广州行医。他在镜湖创立的中西药局,却维持营业了多年,并成为革命党人在澳门活动的据点之一。这是后话。
孙中山到了广州之后,以合股的方式在沙基开设东西药局,不到半年,便名扬羊城,成为知名的医师。孙中山却一点也不以此自满,反而常是忧心重重的,因为在行医的过程中,他已经深深地感到:
“医术救人,所济有限”。
现今的中国人,不是因为身体有病,而是因为缺乏精神,才会被列强侵略和压榨。中国古代的兴衰和鸦片战争中国战败的历史教训,不是早已说明:
“国人必须要有坚决和顽强的革命意志,才以救亡图存。我既然明白了这一点,该怎么做呢?”
唐代药王孙思邈说得好:‘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对,我不应该局限于医病,应该做一个关心民众疾苦、扶危济难,发挥更大价值‘医国’的‘上医’。
既然这样,我从今往后就借医术为入世之谋,救国救民、为争取国家的自由平等奋斗。”
把这个人生的目标想清楚了,孙中山心中欢畅,脸上露出淡定地笑容,抬眼眺望湛兰的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