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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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杨嬷嬷领着孙儿杜逢时到北屋(上房)拜见金爷爷的时机不巧,这位九十高龄的老中医正处在思维混乱的状态,任凭你怎么说,他还是想不明白杜逢时是什么人。

“我的丈夫杜七儿,就是他的爷爷。他是我没见过面的亲孙子!”杨嬷嬷坐到金一趟的床沿上,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你的丈夫……杨羊,你什么时候又有了丈夫?啊?你没有丈夫!你是金府的杨奶奶?”“是呀是呀,可我六十年前有过丈夫呀。”杨嬷嬷哭笑不得,“我要是没有丈夫,怎么会有儿子!怎么会在月子里就进府来当奶妈?”

“你有儿子,说对啦,金大成就是你奶大的儿子!可是你没有孙子。成哥儿死得太早啦,没有给我老金家留下后代……”

听到这,颜寄萍的脸色第一个变了样儿。她丈夫金大成在“文革”当中死于非命,只给她留下了个六岁的小女儿金枝。唉,日子怎么过得这样快,转眼就是二十年哪……看来老爷子今天神志不清,否则他绝不肯随便提起“没有给老金家留下后代”这件全家忌讳的伤心事。然而颜寄萍也是满族,也重礼貌规矩——当儿媳妇的呀,此时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她不敢规劝公公几句,只能垂手肃立不吭声。

杜逢时更加尴尬,连他爷爷杜七儿在这里都挂不上号,遑论孙子!所以他一没说话,二没磕头,像个哑巴般地靠墙站着。

只有金枝开通点儿,从小就是红领巾嘛,上高中的时候又入了共青团,眼下正积极申请入党哩,所受的集体教育多于家教——就说家教吧,她也是全家的“小不点儿”,孙女呀,隔辈儿的孩子,所以只有她不怕爷爷。现在见爷爷犯胡涂,闹得大家不愉快,立刻趴到床上去给金一趟戴上助听器,拿话儿打圆场,更想打破这凄切的气氛。“爷爷,戴上吧。不戴助听器,所答非所问,尽闹笑话!小杜,你过来,现在可以跟他聊几句啦。”

杜逢时上前叫了声“金爷爷!”又深深地鞠了个躬。

金一趟总算答应了一声:“哎!好孩子!”

乘着爷爷没说胡话,金枝抢在头里替他说了几句:“这不就认出来了嘛!小杜是杨奶奶的亲孙子,跟我是同辈儿的,年长两岁,也就是我的大哥哥啦!他现在是个种人参的专业户,还特意从平谷县的大山沟里给您送来四五斤上好的全须人参哩!”

杨嬷嬷也说:“是孝敬金爷爷的!”

杜逢时纠正一句:“只有四斤。”

金一趟问:“四斤?人参还有论斤的?”

金枝抢着说:“是呀,是小杜跟他爸爸一块,人工种植的。自家种的,才敢论斤!要是在药铺里买呀,几两几钱,现在统一计量标准,几克几十克,也贵着呐!”

“不算什么。”杜逢时财大气粗。

“不算什么?你好大口气!同仁堂乐家老铺的老掌柜,也不敢这么说!”金一趟盯着杜逢时,这身打扮,叫他纳闷儿,“兴许是我戴木头眼镜——瞧不透你!你到底是从哪座王爷府里钻出来的贝勒贝子呵?拿着人参当萝卜干儿!唉,这种事情,我年轻的时候见过,现在可不信。”

杜逢时赶紧解释:“我这人参是人工种植的,没有野山参那么贵重。再说,我奶奶在府上过了六十年,我爸爸也整整六十岁啦,他想亲娘,我想奶奶……这四斤人参也不是随便送的。”

金枝是个聪明乖巧的姑娘,听得出小杜话中有话,唯恐他说出什么要接奶奶回老家住几年的话来,赶紧把话岔开:“小杜是一片诚心!他到府里来,就是为了看看杨奶奶,看看金爷爷,没有别的意思。啊,爷爷您也累啦,小杜他今儿个也不走,明天再来给您请安吧!”

就这样,杜逢时初次拜见金一趟的场面,让金枝小姐给圆下来了,也可以说被她搅黄了。

晚饭后,杨嬷嬷单独“审问”亲孙子的时候,又出现了另一个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场面。六十年,用我国农历、阴历或曰夏历的历法计算,那可就是一个世纪啊!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么六十年又将是多大的变迁呢?沧海变桑田么?换了人间么?

杜逢时也是个深知人世炎凉的青年。别看他才二十八岁,小小年纪,却也足足当过二十二年夹着尾巴任人欺凌的“狗崽子”。他算什么“狗崽子”呢?原来历史很会捉弄人,他这个“狗崽子”的命运竟然是祖母这只两条腿的奶羊赐给的。

插上了房门,小杜便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奶奶,您当奶姑娘的那三十块光洋,爷爷把它缝到了荞麦皮枕头里,一个也舍不得花呀。以后每个月捎回来的五块光洋,他老人家也是到处塞,到处藏,埋在水缸底下,砌到锅台里,攒呀攒呀,一心盘算着买几亩田,盖几间房……他老人家作梦也是这个心事!”

杨嬷嬷凄然一笑,“什么他老人家!杜七儿那年才十五,比你现在还矬一头哩!要是在这北京城里,十五的孩子懂个屁!可是杜七儿却当了爹,又当爹又当妈,还知道往水缸底下埋洋钱,唉,也真叫他吃苦了……”

“是,窝头咸菜都舍不得吃,一天两顿儿野菜粥。这都是我姥姥亲眼看见的。”

杨嬷嬷眯缝着眼睛回想,似乎自言自语:“水缸……咱家那口大缸是半截子埋在地下的,村里家家都是这样卧缸,挑回井水来,往缸里倒着省劲儿。这水缸在村里叫地缸。地缸里存的水,冬暖夏凉,冬天冻不裂缸,夏天喝了不闹肚子。那时节,谁喝开水呀,家家都是拿瓢舀凉水喝……唔,往地缸底下埋洋钱,也真难为杜七儿啦,他个子矬,没手劲儿,怎么抬得动那口大水缸啊……”

“奶奶,那都是从前的事儿啦,我猜爷爷他也不会每个月埋一回……整整攒了六七年,把奶奶您捎回家的光洋总到一堆数了数,呀呀,四百多块白花花的袁大头哇!装了一瓮。我爷爷这年也二十多岁啦,就四下里托人,拜门子,给保甲长送礼钱,买田置地,备砖备瓦,又忙乎了三年,盖起了五间大瓦房,垒了院墙高门楼,院墙外边一转遭儿栽了八十棵榆钱树,在村东头还买进了三十六亩水浇地和一眼井……”

杨嬷嬷沉浸在孙儿如数家珍的追述声中,一丝微笑掺和着苦涩味的惨笑爬上眼角嘴角,这大瓦房、高门楼、榆钱树、水浇地,不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天堂美景吗?她娘家杨村就有这么一户财主,顿顿儿大米白面,吃碗咸菜还要倒半两香油哩!她怎能不笑?笑得怎能不惨?想必杜七儿父子也吃上了大米白面,咸菜碗里也倒上了半两香油。可是啊,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从她那两只变了形的“口袋奶”里榨出来的白颜色的血嘛?

她惨笑着。“榆钱树……八十棵榆钱树好哇。八十,逢八则发,十全十美,都是最吉利的字眼。榆钱,就是年年温饱而有余钱……”

杜逢时可气哭了。“奶奶!您还笑哩,还说啥吉利呀,余钱呀……这简直是灾难!您就不算算,我爷爷刚雇了两个长工,刚种了两年半庄稼,日本鬼子就打到平谷县啦!紧接着又来了八路军,跟鬼子拉大锯,天天拉,我爷爷呀,白天给维持会交钱,夜里给八路军交粮,不到半年又吃上野菜粥啦……一九四二年,平谷县建党建政——基本上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四六年,傅作义的骑兵占了平谷,又闹伙会(地主还乡团),我爷爷胆子小,跟着八路军的村干部往山里跑,可是人家又说他也是地主!他死活不认账,不相信自己是地主,更不肯参加伙会跟乡亲们作对,闹得两头不落人。转过年来,傅作义的队伍撤啦,伙会也垮啦,平谷县提前搞土改……奶奶呀,您信不信,土改工作队给咱家定了个地主成份!硬说咱家这些房子田地是剥削了贫雇农的血汗……”

杨嬷嬷不懂政策,可她也知道地主是吸血鬼、害人精。她爹就给财主家当了大半辈子长工,到头来还是冻饿而死……可是,我那杜七儿会害人吗?我那公公也是个扛长活的老实人呀!再说,我那七年奶水换来的瓦房田产怎么是剥削别人的血汗哟?老天爷呀,倒底是别人吸了我的血,还是我吸了别人的血呢?……她这是头一次知道丈夫杜七儿当了地主。果然是我害了全家呀!我当了七年奶羊,得到的报应是让丈夫当上了地主……她想哭,又想笑,可这哭声笑声全都咽到了肚子里……她猛然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儿子,忙问:“那么,你爸爸呢?”

杜逢时开始苦笑了。“土改那年我爸爸周岁二十一,虚岁二十二,完全合格,也定了个地主分子!”

杨嬷嬷心惊肉跳,她已经能够想象自己这只两条腿的奶羊给丈夫儿子造成了多么深重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