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渐地大起来了。没有太阳,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但根据行程的里数,和肚子的饥饿,该是下午两点钟的样子。据说离宿营地只有二十里了。人堵塞在沁源县南城外的山口上,牲口车辆都朝这里挤来了。服务团的同志们唱了一个歌又一个歌,欢送着赶上前线去的一二九师部队,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显得很高兴似的。
沁源城我们还没有进去,只刚刚走过来的那段大街,就很使我们满意了:人口稠密,看样子老百姓没有逃走许多,市场上颇为热闹。这是自从离开太谷以后所见到的最大的地方。
因为要等部队的牲口过完了才能走,我们就在那山口上的雪地里站了半个钟头。我打听到我们的宿营地是一个小村子,而且有大部队第二天准备在那儿休息,于是我便决定我们的队伍住在沁源城里,我们可以在城里做两天工作,这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同志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吆喝着整齐了队伍,转身便朝城关走去,踩烂了的又滑又陡的山坡,俨如平地,队伍加快了速度。
临时找房子是比较困难的,我便在头里走。在拥挤的人丛中,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穿旧中山装的青年,戴一顶旧呢帽。我抢到前边,朝他问路:
“牺盟会在哪里?”
“我也是刚到,我也要去找牺盟会。”他似乎不愿理我一样地只顾向前走去,可是立刻又停住了,“你们不是西北战地服务团么,你们那里有个李唯同志么?”
一听口音我明白他是一个东北人,我告诉他李唯在后边。他实在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一下就跑了。
牺盟会,住在一所有大院子的古庙里,我们住在自卫队住过的地方。整团的人住在一间房里还有空。刚刚一住下,牺盟会的同志就送稀饭来吃了,还送了一炉火来,一些臭鞋子便在炉子四周冒热气。在那些热气里透出几副愁苦的颜容,因为有几双鞋子破得实在不能再穿了。
雪稍稍停止时,大半的人便都上街了。满街的老百姓都围着我们的同志。我回来时却听到屋子内大笑的声音,原来是马辉同志来了。马辉就是我在街上碰见的那位穿中山装的同志。他似乎同全屋子的人都是熟人,他不会说笑话,但大家都很喜欢他,实在那样子并不漂亮,眼睛很小,头发很长,个子矮,面皮黑。他也不须人介绍,很随便地同我谈起来了。但不久他又走了。我问大家,大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呢,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可是一转眼,他又来了,带了一大包鞋子来,是这里的群众团体慰劳我们的,自然是马辉看见了我们的情形后动员了来的。而且新接事的县长,学生式的,同着青年的兵士式的公安局长也来看我们了,在他们后边的是一只死羊和半只猪。我们明白又是马辉出了力。
晚上我们演戏,马辉在前台后台忙着,象一个团员似的。他表面虽然有一点吊儿郎当,但使人感觉的却正相反。
第二天大家忙了一天,第三天行军时,我们又看见他了,他在我们当中走着,后来又走到前边去了。我们知道他是牺盟会巡视员。
他去的地方,也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所以我们每到一处,都有预备好的房子等着,预备好需要我们做的工作等着,这实在给我们许多方便。有时,他走了,有时,他又来了。来了,总是快乐地笑着,快乐地谈讲着。他的工作似乎很忙,但总要来我们这里玩玩,牺盟会有房子,他不住,晚上挤在我们的总务股,缺少被褥,又缺少火,可是马辉不管这些,他成了我们中间的一个了。
我们离开赵城以后,就没有看见他了,听说他到蒲县、大宁一带去。后来我们还走过好些地方,每到一处总会有人说:
“要是有马辉在一道就好了。”
马辉在我们的记忆里,并不崇高,却亲切。我们对于他的生平,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同他一道,也只是有限的几次;然而马辉象我们的老朋友一样,说起他来的时候,决不须说:“那个牺盟会的马辉同志。”或是:“就是那个在沁源城同我们一道翻雪山的东北人。”我们之中,不管谁说着他的时候,总是简单地说:“马辉。”难道马辉你还不知道么?
当我们忙于陕西的时候,只要有人从山西来,我们就详细地问着关于山西的一切,于是马辉的消息来了。据说日本兵到蒲县时,马辉提议带领全县武装队伍和壮丁上山打游击,县长是赞成的,公安局长也假装赞成,然而却反去约了日本兵,把县长和马辉枪毙了。这消息我们没有办法证实,但也不能断定它是谣言,因为在中国,要找杀友卖国的人,还不算太困难。象这样的公安局长,似乎不只马辉一人碰着。而且象马辉一样死去的青年,我也听到过。中国是怎样的一个国家啊!
现在是我们,无数的马辉,以血、肉、骨、灰去抵抗强权,埋葬丑恶的时候,就用这些血、肉、骨、灰堆积在旧的、脏的中华国土上,而新的、光明的国家就在这些血、肉、骨、灰的基石上建立。马辉!你虽说死了,死得很冤,死得太早,可是你不是孤独的,我们和你永远同在,未来的幸福的社会的产生,是少不了你,也少不了我们的。马辉!你安息吧!
一九三八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