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许知道(不过,我自己也跟您讲过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开始说,“因为我欠了一大笔钱,又没有任何财产,可以指望靠它来还债,因此在这儿给关进了债务拘留所,用不着细说,当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怎么把我赎出来的,您知道吗?有时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会糊涂到什么程度?而且这是一个正直和相当聪明的女人(虽然根本没受过教育),您要知道,这个最爱吃醋的正直女人发狂似地跟我大吵大闹,责备了我许多次以后,竟决定对我采取宽容态度,跟我订了一个合同,在我们婚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履行合同上规定的义务,问题是,她年龄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里还经常含着丁香,我卑鄙到了这种地步,不过也似乎相当诚实,竟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不能对她完全忠实,我如此坦白说出心里的话,把她气得发狂,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喜欢我这种粗鲁的坦率,她说,既然他事先向我声明,也就是说,他不想欺骗我,嗯,这一点对于一个嫉妒的女人来说,是最要紧的,她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在这以后,我们之间订立了一个口头协议:第一,我绝不遗弃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永远是她的丈夫;第二,我哪里也不能去除非常得到她的允许第三,我永远不搞长期的情妇;第四,作为交换条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允许我有时跟女仆勾搭,可是一定得让她暗暗地知道;第五,绝对不允许我爱上我们同一个阶层的女人;第六,万一我又产生严肃认真的真挚爱情,……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么我必须坦白地告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过,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放心的是最后一点;这是个聪明女人,所以她一定是把我看作一个浪荡子和淫棍,而这样的人是不会严肃认真地爱上什么人的,然而聪明女人和嫉妒的女人是两种不同的人,最糟糕的就在这里,不过,要对某些人作出公正的判断,就得事先摒弃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对通常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人和事物,要改变一些通常的习惯看法,我有理由希望,您会作出比任何人都公正的判断,也许您已经听到过许多有关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可笑和荒唐的事情了,她确实有一些非常可笑的习惯;不过我要坦率地对您说,对于我给她造成的数不尽的伤心事,我真诚地感到悔恨,我觉得,她最温柔的丈夫最温柔的妻子死后在他能在安葬时说这样几句很不错的o-raison funèbre,也就够了,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多半一声不响,也不发脾气,这种绅士风度屡试必中;这种态度影响了她,她甚至觉得喜欢,有时候她甚至为我感到自豪,可是对令妹,她还是无法容忍了,她请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家庭教师她不是冒险吗?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解释是这样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个非常热情和敏感的女人,她简直是自己爱上了……的确是爱上了令妹,而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确实值得让人爱!第一眼看到她,我心里就十分清楚,事情不妙,……您想怎么着?……我决定不抬起眼来看她,可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您相信吗?起初我总是绝口不提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断地夸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对她的这些赞辞根本不感兴趣,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为此很生我的气,这您也会相信吗?我自己也不明白,她需要什么!嗯,当然啦,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告诉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的全部底细,她有个很坏的特点,总是把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毫无例外地讲给所有的人听,而且逢人就抱怨,不断地对人诉说我不好;她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极好的新朋友呢?我知道,她们谈话,不外乎是谈论我,而且所有这些据认为是我干的极不愉快而又神秘的事情,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无疑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敢打赌,您也已经听到过这一类的故事了吧?”
“听到过了,卢任指控您,把一个孩子的死归罪于您,这是真的吗?”
“唉,请别提这些卑鄙的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抱怨而且厌恶地推托说,“如果您一定想知道这件毫无意思的事情,什么时候我专门讲给您听,可是现在……”
“还谈到了您一个乡下仆人的事,似乎这件事也要怪您。”
“请别说了,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又显然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是那个死后来给您装过烟斗的仆人吧……还是您自己讲给我听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越来越气愤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仔细看了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觉得,这个人的目光里好似电光一闪,刹时间露出了恶毒的微笑,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控制住了自己,非常客气地回答:
“这就是那个仆人,我知道,您对这一切也非常感兴趣;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一有适当的机会,就一一讲给您听,以便满足您的好奇心,见鬼!我看得出来,我的确会被人看作浪漫人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对令妹讲了如此多关于我的神秘而有趣的事情,您想想看,为此,我要多么感谢我的亡妻啊,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不过无论如何,这对我是有利的,尽管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然会厌恶我,尽管我总是神情阴郁,一副让人感到讨厌的样子,她却终于可怜起我来,可怜起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来了,而当一位姑娘心里产生了怜悯,那么,当然,这对她是最危险的了,这时一定会想要救,他,想要开导他,使他获得新生,使他有较为崇高的理想,开始过新的生活,从事新的活动,嗯,大家都知道,会有多少这一类的幻想,我立刻明白,小鸟儿自己飞进网里来了,于是我也就作好了准备,您好像皱起了眉头,罗季昂,罗曼内奇?没关系,您要知道,事情没有什么结果,(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啊!)您要知道,从一开始起,我就总是感到惋惜,命运怎么不让令妹生在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做某位王公,或者执政官,或者小亚细亚总督的千金,无可怀疑她一定会是那些忍受殉难之苦的人们当中的一个,而且,当然啦,用烧红的火钳烫她胸脯的时候,她也会面带笑容,她会自己故意去受这样的痛苦;而在四世纪或五世纪的时候,她就会到埃及的沙漠里去,在那里住上三十年,以草根,狂热和幻想为生,她自己只渴望并要求尽快去为什么人受苦,如果不让她受苦,大约她就会从窗口跳下去自杀,我听到过有关拉祖米欣先生的一些事情,据说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通情达理(就连他的姓也显示出,他大约是个教会学校的毕业生),那么就让他来保护令妹吧,总之,我觉得我了解她,这一点,我感到荣幸,不过当时,也就是说在刚认识的时候,您也知道,不知为什么,人总是较为轻率,也更愚蠢,看问题不正确,往往看不到实质,见鬼,她干嘛长得那么美呢?这不是我的过错!总之,我这方面是从无法抑制的性欲冲动开始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非常贞洁,可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请您注意,我对您说的关于令妹的这些话,都是事实,她的贞洁也许达到了病态的程度,虽然她见多识广,聪明过人,可这对她是有害的,)这时我们家来了一个姑娘,叫巴拉莎,黑眼睛的巴拉莎,是刚从另一个村里搭车来的,是个丫头,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人长得很漂亮,可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眼泪汪汪,号叫得到处都能听见,结果大吵了一场,有一次午饭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故意趁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在花园里的林荫道上找到了我,她两眼闪闪发光地要求我别再缠着可怜的巴拉莎,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谈话,我当然认为,满足她的愿望是我的荣幸,竭力做出一副惊讶和发窘的样子,总之,这个角色我演得还挺不错,于是开始往来,又是秘密交谈,又是劝谕和开导,又是请求和央告,甚至泪流满面,……您相信吗,甚至还流泪呢!有些姑娘的宣传热情达到了何种程度!我当然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命运,假装成一个如饥似渴追求光明的人,最后还采用了征服女人们的心的最伟大和最可靠的办法,这个办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确切地说,对所有人都绝对有效,这个办法是尽人皆知的,就是阿谀奉承,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直言不讳更难,当然也没有什么比阿谀奉承更容易的了,直言不讳,即使其中只有百分之一的音调是虚假的,那么立刻就会产生不和谐,随之而来的是争吵,而阿谀奉承,即使从头至尾全部音调都是虚假的,可还是让人高兴,听着不会觉得不愉快;即使这愉快有点儿肉麻,可还是感到愉快,而且不管阿谀奉承多么肉麻。
其中却至少有一半让人觉得好像是真实的,对于各种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于社会上的各个阶层来说,都是如此,就连贞洁的少女,也可以用阿谀奉承去勾引,至于普通人,那就更容易了,有一次我勾搭上了一个忠于自己的丈夫,孩子,而且严守闺训的太太,一回想起这件事来,就不由得觉得好笑,这件事是多么让人开心,而且多么不费力啊!这位太太品德当真是高尚的,至少自以为是这样,我的全部策略只不过是每一分钟都表示,我已完全屈服,她的贞洁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厚颜无耻地奉承她,有时,只要能让她和我握一握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责备自己,说这是我强迫她这样做的,说她曾抗拒过,竭力抗拒过,如果不是我那么恶劣,大概永远也得不到什么;说由于她天真,不能预见到勾引她的阴谋诡计,无意中失身,自己还不知道,等等,等等,总之,我得到了一切,而我的这位太太却仍然完全相信,她似是纯洁无瑕和贞洁的,始终信守她的责任和义务,而她的堕落完全是无意的,当我最后向她宣布,我真诚地相信,她是在寻欢作乐,与我一样这时她对我是多么生气啊,可怜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也非常爱听恭维话,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还在她活着的时候,就会把她的全部财产统统留给我了,(我酒喝得太多,话也太多了,)如果现在我谈到,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开始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但愿您不要生气,但我很傻,而且缺乏耐心,于是把整个事情都给破坏了,还在这以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有好几次(特别有一次)表示,很不喜欢我的眼神,这您相信吗?总之,我的眼里越来越强烈,燃烧起某种火焰,越来越不谨慎这使她感到害怕,终于使她感到憎恨了,详细情况用不着说了,不过,我们不再往来了,这时我又干了件蠢事,我用其粗暴的方式嘲笑所有这些说教和请求;巴拉莎又上场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总之,闹得很不像话,噢,罗季昂,罗曼内奇,如果您一生中即使只有一次看到令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有时会像那样闪闪发光,那就好了!现在我喝醉了,整整一杯酒都喝光了,这没关系,我说的话全是真的;请您相信,我梦见过这样的目光;她的衣服的响声也终于让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想,我肯定是发疯了,我从来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发狂,总之,必须和解;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您想想看,当时我做了些什么?疯狂能使人糊涂到什么程度啊!可千万别在疯狂的时候采取任何行动,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想,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实际上一贫如洗,(唉,请原谅,我并不想这么说……不过如果讲的是同一个概念,用什么词汇都是一样,是吧?)总之,是靠自己双手劳动生活,而且令堂和您也都靠她(唉,见鬼,您又皱眉了……),于是我决定把我的钱(当时我可以拿得出三万卢布来)都送给她,让她跟我一起私奔,即使逃到这里,逃到彼得堡来也好啊!当然啦,当时我还发誓永远爱她,让她终生幸福,等等,您相信吗,当时我爱她爱到了这种程度,如果她对我说:你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杀死或者毒死,跟我结婚,那么这一点立刻就会实现!可结果是一场灾难,这您已经知道了,您自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得知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找到了这个最卑鄙的小官僚卢任,几乎给他炮制成了这门亲事,我简直气成了什么样子,……因为这实际上还不就跟我的提议一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发觉,您开始注意听了……有意思的青年人……”
斯维德里盖洛夫焦躁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脸涨得血红,拉斯科利尼科夫清清楚楚看出,他不知不觉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那一杯或者是一杯半香槟对他产生了病态的影响,于是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斯维德里盖洛夫很可疑。
“嗯,知道了这些情况以后,我完全相信,您到这里来,一定是对舍妹有所打算,”他直截了当,毫不隐讳地对斯维德里盖洛夫说,想惹他更加发火。
“唉,别提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再说,令妹也非常讨厌我。”
“她非常讨厌您,对这一点我也深信不疑,不过现在问题不是这个。”
“您深信她非常讨厌我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眯缝起眼来,嘲讽地微微一笑,)您是对的,她不喜欢我;可是对夫妻或者情人之间的事,您永远也不能保证,这儿总是有这么一个角落,对全世界始终是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您能保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定会厌恶我吗?”
“根据您谈话时使用的某些词句,我发觉,现在您对杜尼娅仍然有什么企图,还有一些刻不容缓,十分迫切的打算,当然,是卑鄙无耻的打算。”
“怎么!那些是我随口说出过这样的话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非常天真地惊慌起来,丝毫没有注意那个显示出他的意图的形容词。
“这样的话现在也随口说出来了,您为什么,譬如说吧,这么害怕?现在您为什么又突然大吃一惊?”
“我害怕和吃惊吗?我会怕您?倒不如说您该怕我,cher ami可是,多么荒唐……不过,我喝醉了,这我明白;差点又说漏了嘴,酒,去它的!喂,拿水来!”
他抓起酒瓶,毫不客气地扔出窗外,菲利普拿来了水。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斯维德里盖洛夫说,把毛巾浸湿,按在头上,“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您不再胡扯,使您的一切疑虑烟消云散,譬如说,我要结婚了。”
“这您以前就对我说过了。”
“说过了吗?我忘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能肯定地说,因为那时候连未婚妻都还没见过呢,只是有这个意图,可现在已经有了未婚妻,事情已经办妥了,如果没有刻不容缓的事情,我一定这会儿就带您去见一下他们,因为我想听听您的建议,唉,见鬼!只剩十分钟了,您看看表,看到了吧?不过我要讲给您听听,因为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指的是我的婚事,也就是说,从某一点来看,……您上哪?又要走吗?”
“不,现在我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吗?咱们倒要瞧瞧!我要带您到那里去,这是真的,让您看看我的未婚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您很快就要走了,您往右去,我往左走,您知道这个列斯莉赫了?就是现在我住在她那儿的这个列斯莉赫,啊?您听说过吗?不,您是在想,就是人们议论的那个女人,说是她家有个小姑娘冬天投水自尽了,……嗯,您听说过吗?听说过吗?嗯,这件事就是她给我办的;她说,你这样怪寂寞的,暂时解解闷儿吧,我这个人抑郁寡欢,枯燥无味,不是吗?您以为我很快活吗?不,我是个忧郁的人:我不伤害别人,常常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有时三天也不跟人说话,可这个列斯莉赫是个骗子,我要告诉您,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等我觉得厌倦了,就会抛弃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会落到她的手里,她就可以利用她;当然是在我们这个阶层里,而且还要更高一些,她说,有个父亲,身体十分衰弱,是个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乐椅里,两年多没走动过一步,她说,还有个母亲,是位通情达理的太太,也就是妈妈,他们的儿子在外省什么地方任职,不帮助他们,女儿出嫁了,也不来看他们,他们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子(自己的儿女还嫌不够),自己最小的小女儿还没念完中学,他们就让她退学了,再过一个月她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让她出嫁了,与我结结婚,我们上他们家去了;这多么可笑;我作了自我介绍:地主,鳏夫,出身于名门,有一些熟人,还有财产,……我五十了,她还不满十六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注意这种事?嗯,很诱人,是吧,哈,哈!您要是能看到我和爸爸,妈妈谈话的情形就好了!真该花钱买票,看看我这时候像什么样子,她出来了,行了个屈膝礼,嗯,您要知道,她还穿着件很短的连衫裙,像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她脸红了,红得像一片朝霞(当然对她说过),我不知道您对女人的容貌有什么看法,不过依我看,十六岁这个年龄,这双还是小姑娘的眼睛,这羞答答的胆怯和害羞的眼泪,……照我看,这胜过了美丽,更何况她还像画上的美人儿那么漂亮呢,浅色的头发,鬈曲蓬松,梳成一小绺一小绺的,嘴唇丰满,鲜红,一双小脚……真美极了!嗯,我们认识了,我对她说,家里有事急需处理,第二天,也就是前天,为我们祝福,给我们订了婚,从那以后,我一去,立刻就让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让她下来……嗯,她不时脸红。
红得像朝霞,我不停地吻她;她妈妈当然提醒她说,这是你丈夫,应该这样,总而言之,这实在是太好了!而现在这种情况,作为未婚夫的情况,真的,也许比作丈夫的时候更好,这就是所谓la nature et la vérité了!我跟她谈过两次……这姑娘可一点儿也不傻;有时她那样偷偷地看我一眼,……甚至让我神魂颠倒,您要知道,她的小脸就如同拉斐尔的圣母像一样,要知道,《西斯庭圣母像》上,圣母的神情是富于幻想的,像一个悲伤的狂热信徒的脸,这您一定注意?嗯,这姑娘的脸就像这个样子,刚给我们订了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价值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件钻石首饰,另一件是珍珠的,还有一个妇女用的银梳妆盒……有这么大,各式各样的东西装在里面,就连她那圣母似的小脸也变得绯红了,昨天我让她坐在我膝上,是啊,也许我太放肆了,……她满脸通红,突然流出泪来,但又不愿让人看出她心情激动,羞得无地自容,有一会儿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突然搂住我的脖子(这是她第一次),用两只小手搂着我,吻我,并且发誓说,她要作我的百依百顺,忠诚,贤慧的妻子,一定会让我幸福,说她要献出自己的一生,献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钟,牺牲自己的一切,所有的一切,而作为回报,她只希望得到我的尊重,她说,此外我什么,什么也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礼物!您得同意,一个十六岁的小天使,由于少女的羞怯,脸上飞起两片红霞,眼里含着热情的泪花,你和她单独坐在一起,听着她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您得同意,这是相当诱人的,诱人,懂吧?不是值得吗,啊?嗯,值得,不是吗?喂……喂,请您听我说,……嗯,咱们一道去我的未婚妻那里……不过不是现在!……”
“总之,激起你情欲的是这种年龄和文化修养上的极大差异!难道您真的要这样结婚吗?”
“那又有什么呢?一定的,每个人都关心自己,谁最会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哈!哈!您为什么要装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请宽恕我吧,老弟,我是个有罪的人,嘿!嘿!嘿!”
“可是您安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不过,您这样做是有原因的……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一般说,我喜欢孩子,非常喜欢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可以给您讲一讲关于这方面的一件很有趣的事,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没结束呢,我来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到这儿各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去了,嗯,阔别七年之后,我简直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您大概注意到了,我并不急于与自己那伙人会面,并不急于去找从前的那些朋友和熟人,嗯,我是尽可能拖延着不去找他们,您要知道,我在乡下,住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儿的时候,对这些神秘的地方和场所真是魂牵梦萦,因为思念而痛苦到了极点,而谁要是了解这些地方,就可以在那儿发现很多东西,见鬼!人们在酗酒,受过教育的青年人由于无所事事,沉湎于无法实现的幻想之中,而变得对一切都十分冷漠,曲解各种理论,自己也因此变得思想混乱,极不正常;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犹太人,他们都把钱积蓄起来,其余的人都在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从最初几个小时,这座城市就让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来到一个所谓跳舞晚会,……一个可怕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我喜欢的却正是这种肮脏地方),嗯,当然啦,在跳康康舞,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玩意儿,是啊,这就叫进步嘛,突然,我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得很漂亮,正在和一个舞艺超群的人跳舞;那个人站在她对面,她的母亲坐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嗯,您要知道,康康舞是种什么舞!小姑娘害羞了,脸涨得通红,终于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放声大哭起来,那个舞艺超群的人搂住她,旋转起来,在她面前表演种种舞姿,所有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在这种时候,我喜欢你们这些观众,即使是康康舞的观众,大家都在哈哈大笑,高声叫喊:好哇,就应该这样!别储子来嘛!哼,他们这样自己安慰自己是否合理,我才不在乎呢,关我什么事!我立刻选中了一个座位,坐到那位母亲身旁,对她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说这儿这些人都多么粗野,说他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对别人竟缺乏应有的尊重;我让她知道,我有很多钱;我请她们坐我的马车回家;送她们回家以后,我和她们认识了(她们住在向二房东租来的一间小屋里,刚来不久),她们对我说,她和她女儿能认识我,感到非常荣幸;我还得知,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到这里来,是要在某机关里办一件什么事情;我表示愿意效劳,并且表示愿意给她们一些钱;我还得知,她们去参加那个晚会,是弄错了,还以为那里真的是教人跳舞呢;我表示愿意提供帮助,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学习法文和跳舞,她们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认为这是很荣幸的,直到现在我还在跟她们来往……您要高兴的话,咱们一道去……当然不是现在。”
“别讲了,别讲您那些卑鄙,下流的笑话了,您这个道德败坏的,下流的色鬼!”
“席勒,我们的席勒,你简直就是席勒:Où va-t-elle la vertu se nicher?您知道吗,我要故意给您讲一些这样的事情,好听听您高声叫喊,真让人高兴!”
“当然啦,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时候好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低声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放声哈哈大笑;然后叫来了菲利普,付了帐,站起身来。
“咽,是的,我喝醉了,assez causé!”他说,“真高兴啊!”
“那还用说,您肯定高兴,”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说着也站起来了,“对于一个老色鬼来说,讲这样的奇遇,……而且怀有这种荒谬绝伦的目的,……怎么会不高兴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讲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听……是够刺激的。”
“嗯,如果是这样,”斯维德里盖洛夫几乎有几分惊讶地回答,同时仔细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如果是这样的话,你难道不也是个相当厚颜无耻的人吗?至少您是成为这种人的好材料,很多,很多东西您都能理解……嗯,而且很多事情也都能做呢,唉,不过,够了,由衷地感到遗憾,没能跟您多聊聊,可您是不会离开我的……不过请您稍等一会儿……”
斯维德里盖洛夫走出了小饭馆,身后跟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醉得并不十分厉害;酒劲儿只不过有一会儿工夫冲了上来,时间慢慢逝去,醉意也渐渐消失了,有一件什么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让他十分挂心,他皱起了眉头,显然,他是因为等待着什么而焦急不安,最后这几分钟里,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态度突然变了,越来越粗暴,越来超含讥带讽,拉斯科利尼科夫也都看出这一切来了,他也感到不安了,他开始感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可疑,决定跟着他。
他们走到上人行道。
“您往右,我往左,当然,也可以相反,只不过……adieu, mon plaisir,希望我们愉快地再见!”
于是他往右,向干草广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