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所有这些香烟!”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烟抽着了,抽了几口以后,终于说话了,“都是有害的,并且毫无用处,但我就是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咙里发痒,呼吸困难,您要知道,我胆很小,前两天去包医生那里看病,每个病人他minimum给检查半个小时;他看着我,甚至大笑起来,他敲了敲,听了听,说,您不能抽烟;肺扩张了,唉,可是我怎么能不抽呢?什么东西能代替它呢?我不喝酒,这可真是毫无办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坏透了!要知道,什么都是相对的,罗季昂,罗曼内奇,什么都是相对的!”
“他这是干嘛,又在玩以前玩弄过的老把戏吗,还是怎么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他不禁想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会见的情景,当时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你知道前天晚上我已经来找过您了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同时在打量这间房子,“我走进屋里,就是这间屋里,也是像今天一样,打附近路过,我想,去拜访拜访他吧,我来了,房门敞着;我朝四下里看了看,呆了一会儿,连您的女仆也没告诉一声,就出去了,您不锁门?”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色愈加阴沉了,波尔菲里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我来解释一下,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是来向您作解释的!我应该,而且有责任向您解释一下,”他微笑着继续说,甚至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盖,但是几乎就在同时,他脸上突然显出严肃,忧虑的神情;甚至仿佛蒙上了一层愁云,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惊讶,他还从来没见过,也从未想到,波尔菲里的脸上也会有这样的表情,“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一种奇怪的情景,罗季昂,罗曼内奇,大约,我们第一次会见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奇怪的情景;不过当时……唉,现在已经是一次接着一次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也许很对不起您;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们是怎样分手的呢,您记得吗?您神情紧张,双膝颤抖,我也神情紧张,双膝颤抖,您要知道,当时我们之间甚至是剑拔弩张,而且都缺乏君子风度,可我们毕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都是君子;这一点必须明白,您该记得,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已经完全不成体统了。”
“他这是干什么,他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自己,微微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直瞅着波尔菲里。
“我考虑过了,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开诚布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微微仰起头,低下眼睛,仿佛不愿再以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过的那些诡计了,“是的,这样的猜疑和争吵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当时米科尔卡使我们摆脱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闹到什么地步,当时这个该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后面,……这您能想象得到吗?当然,这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后来他上您这儿来过;但是当时您猜想的事情却是没有的:当时我并没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没布置过什么,您会问,干嘛不布置呢?怎么跟您讲呢?当时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就连那两个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强派人去把他们叫来的,(您出去的时候,大概看到那两个管院子的了吧,)当时有个想法,真的,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我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当时我是坚信不疑的,我想,让我哪怕是暂时放过一个去好了,然而我会抓住另一个的尾巴,……至少不会放过自己的那一个,自己的那一个,您很容易冲动,罗季昂,罗曼内奇,天生容易激动;甚至是太容易激动了,虽说您还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主要特点,对此我多少有点儿了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嗯,当然啦,就是在那时候,我也能考虑到,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冒冒失失地就告诉您全部底细,这样的事不是经常会发生的,虽说也会有这样的事,特别是当一个人给弄得失去最起码的忍耐的时候,不过无论如何这十分罕见,这一点我也能考虑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点事实,那就好了!哪怕是细微的一点事实,只要有一点就够了,不过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因为,我想,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当然无论如何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点儿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外的结果,当时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罗季昂,罗曼内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当时我对您确实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现在您为什么还这么说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含糊不清地说,甚至不大理解这句问话的意义,“他说这话意思是什么呢?”他感到困惑莫解,“他真的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我为什么这么说?我是来作解释的,也就是说,我认为这是我神圣的责任,我想把一切统统都对您说出来,事情的全部经过,当时那些,可以说是不愉快的事情,全部都对您讲清楚,我让您忍受了许多痛苦,罗季昂,罗曼内奇,但我不是恶魔,因为我也理解,一个精神负担很重,但却骄傲,庄严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别是一个缺乏耐性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呢!不管怎样,我还是把您看作是一个最高尚的人,甚至有舍己为人的精神,虽然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些信念,并且认为有责任把话说在前头,坦率地,十分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首先,我不想让你上当,自从认识了您,我就对您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我的这些话,会使您哑然失笑吧?您当然有笑的权利,我知道,您从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不管您认为怎样,请您相信,现在我想从我这方面想尽办法来改变我给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证明,我也是个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说这话是很真诚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非常庄严地停顿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一阵新的恐惧犹如浪涛一般涌上心头,波尔菲里认为他是无辜的,这个想法突然会他感到害怕起来。
“按照顺序把一切都讲一遍,讲一讲当时这是怎么突然发生的,这大概没有必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我认为,这甚至是多余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说清楚,因为,怎么能详细说明这一切呢?一开始是有一些传说,至于这是些什么传闻,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牵连到您的呢……我想,这些也都不必说了,就我个人来说,这是从一件偶然的事情开始的,是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发生,也极有可能不发生,……那么是件什么事情呢?嗯哼,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这一切,那些传闻,还有那些偶然的事情,凑在一起就使我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承认,那就得毫无保留地承认,……当时是我首先对您产生了怀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东西上所做的记号以及其他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种玩意数不胜数,当时我也有机会得知区警察分局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的详情细节,也是偶然听说的,倒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从一个特殊的,非常重要的人那里听说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把当时的情景简述得多么生动,要知道,这些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一件,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朋友!嗯,这是肯定会使注意为转向某个一定的方向的?一百只兔子永远也凑不成一匹马,一百个疑点永远也不能构成一个证据,不是有这么一句英国谚语吗,然而,要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智的说法,可是对于热情,对于热情,你倒试试看去它吧,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啊,这时我也想起了您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文章,您还记得吧,还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咱们就详细谈过这篇文章,当时我讽刺了一番,但这是为了让您作进一步的发挥,我再说一遍,您缺乏耐性,而且病得很厉害,罗季昂,罗曼内奇,至于您大胆,骄傲,严肃,并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这些感受我都并不陌生,就连您那篇文卓,我看着也觉得是熟悉的,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发狂的情况下酝酿构思的,当时心情一定非常振奋,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满怀着受压抑的激情,然而青年人的这种受压抑的激情是危险的!当时我曾对这篇文章冷嘲热讽,可现在却要对您说,确切地说,作为一个欣赏者,我非常喜欢这篇青春时期热情洋溢的处女作,烟,雾,琴弦在茫茫雾海中发出铮铮的响声,您的文章是荒谬的,脱离实际的,但却也闪烁着如此真挚的感情,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骄傲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无所顾忌的大胆;这是一篇心情阴郁的文章后,不过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边,而且……在把它放到一边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唉,这个人是不会碌碌终生的!现在请您说说看,既然有了上述情况,以后发生的事会不让我发生兴趣吗!唉,上帝啊?难道我是在没什么吗?难道我是在证明什么吗?当时我只不过是注意到了,我想,这儿有什么呢?这儿什么也没有,也就是完全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根本没有什么,我,一个侦查员,这样全神贯注,甚至是完全不应该的:我手里已经有一个米科尔卡,而且已经有一些事实。
……不管您有什么看法,这都是事实!他在谈他的心理,在他身上还得下点儿工夫,因为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现在我之所以要向你解释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灵作出判断,不致为我当时那些恶意的行为而责备我,不是恶意的,我这样说是真诚的,嘿……嘿!您一定认为当时我没上您这儿来搜查过?来过,来过,嘿……嘿,当您在这儿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来搜查过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侦查员的身份,但确实来搜查过了,甚至是根据最初留下的痕迹,在您屋里仔细察看过了,没有漏掉任何最细小的东西;然而……um-sonst!我想:现在这个人会来的,他会自己来的,而且不久就要来,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会来,别人可能不会来,可这个人会来,您记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泄露消息吗?这是我们安排的,目的是让您心里发慌,因此我们故意放出谣言,让他透露给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一个心中有气就忍不住的人,您的愤怒和露骨的大胆行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了人!您太大胆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么这是个可怕的对手!当时我这么想,我在等着,竭力耐心等着,但扎苗托夫当时却简直让您给搞得十分沮丧……问题在于,这该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嗯,于是我就等着您,一看,您真的来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当时您不应该来的?您的笑,您记得吗,那时候您一进来就哈哈大笑,当时我就像透过玻璃一样识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怀着特殊的心情等着您,那么从您的大笑中是不会发现什么的,瞧,精神准备是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您记得吗,还有把东西蒙在一块什么石头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块石头,在菜园里什么地方那块石头……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过,是在菜园里吗,后来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当时我们开始分析您这篇文章,您给我作了解释……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双脂意,“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现在您也认为米科尔卡有罪,并且还要让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他异常焦急不安地听着,这个十分了解他的人竟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贪婪地在这些仍然是语意双关的话里寻找并抓住更为准确,更为确定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丈声说,仿佛对一直默默无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问题感到高兴似的,“嘿!嘿!嘿!本来就不该让拉祖米欣先生插进来,两个人满好嘛,第三者请别来干涉嘛,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里去,脸色那么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着他来多管闲事!至于米科尔卡,您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吗?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似乎是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来形容他,您可别笑,他天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个爱幻想的人,他会唱歌,也会跳舞,据说,他讲起故事来讲得那么生动,人们都从别处来听他讲故事,他上过学,既使别人伸出手指来指指他,他也会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浑身瘫软无力,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倒不是因为喝酒毫无节制,而是有时会被人给灌醉,他还像个小孩子,于是他也偷东西了,可是自己并不晓得这是偷窃;因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就不能?您知道不知道,他是个分裂派教徒,还不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简直就是其中某个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几个别古纳,不久前他本人曾经有整整两年在农村受过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我是从米科尔卡和他的一些同乡那里了解到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简直想跑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诚,每天夜里都向上帝祈祷,他看’真正,古老的经书,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嗯,还有酒,他非常容易受环境影响,把长老啊什么的全都忘了,我知道,这里有个画家很喜欢他,开始去找他,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嗯,他吓坏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间对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理解的,没办法!对‘审判,这个词儿,有人觉得可怕,唉,但愿上帝保佑!嗯,看来,现在他在监狱里想起这位正直的长老来了;《圣经》也又出现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知道吗,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苦,将意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为了什么人去受苦,而只不过是‘应该受苦;这意思就是说,对痛苦应该逆来顺受,来自当局的痛苦,那就更应该忍受了,在我任职期间,有个最驯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都在火坑上看《圣经》,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竟无缘无故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砸了过去,可他毫无伤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时候故意不对准,砖头从典狱长身旁一俄尺远的地方飞了过去,免得打伤了他!犯人用武器袭击长官,那还得了,大家都知道,他会有如此的下场:’这就是说,他要受苦了,所以,现在我也怀疑,米科尔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相似的想法,我确实知道,甚至根据事实来看,也是这样。
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怎么,您不认为这样的人里面会有怪人吗?有的是呢,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上吊以后,他又想起长老来了,而且,他自己会来告诉我的,您认为他会坚持到底吗?您先别忙,他还会反供的!我随时都在等候着他来推翻自己的供词,我很喜欢这个米科尔卡,正在细细研究他,您是怎么想的呢!嘿!嘿!有些问题,他对我回答得很有条理,显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过精心准备;可是对于另一些问题,却完全茫然了,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还没意识到他不知道!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不是米科尔卡干的!这是一件荒诞的,阴暗的案件,现代的案件,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在这个时代,人心都变糊涂了,文章里总爱引用血会使一切’焕然一新,这句话;宣传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过舒服的生活,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一颗被理论弄得失去了平静的心;这儿可以看得出迈出第一步的决心,然而却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心,……他下定了决心,就好像是从山上跌下来,或者从钟楼上掉下去似的,而且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随手关门,却杀了人,杀了两个人,这是根据理论杀的,他杀了人,但不会偷钱,而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又都藏到石头底下去了,他呆在门后担惊受怕,还嫌不够,又闯进门去,去拉门铃,……不,后来他神智不清子,又走进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门铃的响声,想再体验一下背脊上发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说他是有病吧,可是还有这样的事:他杀了人,却自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轻视别人,他面色苍白,还装得像个天使一样,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呢,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这绝对不是米科尔卡!”
在他以前说了那些好像是放弃对他怀疑的话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给扎了一刀似的,全身颤抖起来。
“那么……是谁……杀的呢?”他忍不住用气喘吁吁的声音问,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似乎这个问题提得这么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惊。
“怎么是谁杀的?……”他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杀的,罗季昂,罗曼内奇!就是您杀的……”他几乎是用深信不疑的语气低声地补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候一样发抖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几乎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说,“罗季昂,罗曼内奇,您还没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所以您才这么吃惊,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把一切都说出来,并把事情公开。”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说,就像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这是您,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而不会是任何别的人,”波尔菲里严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沉默持续得太久了,约摸有十来分钟,甚至让人感到奇怪,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乱自己的头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地看了一眼波尔菲。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还是您那套手法:这一套您真的不觉得厌烦吗?”
“唉,够了,现在我干吗还要玩弄手法呢!如果这儿有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我们是两个人私下里悄悄地谈谈,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如同追兔子那样来追捕您,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您不承认,我心里也已经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来干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问,“向您一个从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
“唉,这真可是个问题!我可以逐点回答您:第一,这样直接把您抓起来,对我不利。”
“怎么会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么您就应该……”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样呢?因为这一切暂时都还只是我的幻想,我为什么要把您关到那里去,让您安心呢?这一点您自己也是明确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里去,譬如说吧,我把那个小市民带来,让他揭发您,您就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鬼,你的确是喝醉了,到那时我跟您说什么呢,尤其是因为,您的话比他的话更合乎情理,因为他的供词里只有心理分析,……这种话甚至不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您却正好击中了要害,而这个坏蛋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经有好几次坦白地向您承认,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可以作两种解释,而第二种解释更为合情合理,并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里暂时还没掌握任何能证明您有罪的东西,尽管我还是要把您关起来,甚至现在亲自(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先告诉您,可我还是要坦白地对您说(也不合乎情理),这对我会不利,嗯,第二,我之所以要到您这儿来……
“嗯,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过气来,)
“因为,正像我刚才已经说过的,我认为有责任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不愿使您把我看作恶棍,何况我对您真诚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来找您是为了向您提一个诚恳,坦率的建议……投案自首,这对你或许有好处,……因为一副重担可以卸下来了,怎么样,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够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思素了大约一分钟。
“请您听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不是说,只有心理分析吗,然而您却岔到数学上去了,如果现在您弄错了,那会怎样呢?”
“不,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不会弄错,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当时就掌握了,上帝赐给我的!”
“什么事实?”
“什么事实,我可不想告诉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我无权再拖延了,我会把您关起来的,那么请您考虑考虑:对我来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因此,我只是为您着想,真的,这样会更好,罗季昂,罗曼内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你我都知道,这不但可笑,这甚至是无耻,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没说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说,坐进你们的监狱,我就会安心了?”
“唉,罗季昂,罗曼内奇,你可别完全相信我的话;也许,您并不会完全安心!因为这只是理论,而且还是我的理论,可对您来说,我算什么权威呢?也许,就连现在我也还对您瞒着点儿什么呢,我可不会三七二十一,把什么都向您和盘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么问,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吗,这样做您会获得减刑,大大缩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么时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承认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复杂化了,不是吗?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会在那里,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所有这些心理分析,我们要完全排除掉,对您的怀疑,我也会让它完全化为乌有,这样一来,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时糊涂,因为,凭良心说,也的确是一时糊涂,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是个言之有信的人。”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最后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的笑已经是温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说,仿佛对波尔菲里已经完全不再隐瞒了,“不值得!我完全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唉,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波尔菲里激动地,仿佛不由自主地大声说,“我担心的也就正是这一点:您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而又尊严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厌恶生活啊!”波尔菲里接下去说,“前面生活道路还长着呢,怎么不需要减刑呢?怎么会不需要呢!您真是个没有耐心的人!”
“前面什么还长着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么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吗?寻找,就寻找,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您的期待,而且它也永久的,我是说镣铐……”
“会减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么,您害怕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耻辱吗?这也许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您还年轻!不过您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耻于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而厌恶地低声说,似乎不愿说话,他又欠起身来,似乎想上哪里去,可是又坐下了,显然感到了绝望。
“对,对,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认为我是在拙劣地恭维您;是因为你已经生活很久吗?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发明了一个理论,可是理论破产了,结果不像您原来所想的那样,于是您感到难为情了!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这是事实,不过您还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您至少没有长期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您知道我把您当作什么的人吗?我把您看作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割掉他的肠子,他也会屹立不动,含笑望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么您就会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经该换换空气了,没什么,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尔卡想去受苦,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过请您也别卖弄聪明;干脆顺应生活的安排,别再考虑了;您别担心,……生活会把您送上岸去,并且让您站稳脚根的,送到什么岸上吗?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会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作早已背熟的,长篇大论的教训;不过也许以后什么时候会想起来,会用得着的;正是为此我才说这些话,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发明另一个理论,那么也许会干出比这坏万万倍的事来!也许还得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正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保护您,而您有一颗伟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因为害怕是可耻的,既然您迈出了这一步,那就要坚强起来,这是正义,请您按照正义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相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会把您带上正路的,以后您一定会重获自尊心,现在您只需要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颤栗了一下。
“可您又是什么人?”他大喊一声,“您算是什么先知?您是站在什么样的庄严,宁静的高处,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聪明的预言?”
“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已经毫无希望的人,仅此而已,我大概是个有感情,也富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点儿知识,不过已经毫无希望了,而您,却是另一回事:上帝给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您的一生就会像烟一样消失,什么也不会留下),您要成为另一类人,那又怎样呢?有您那样的一颗心,您大概不会为失去舒适的生活而感到遗憾吧?也许将有很久,谁也不会看到您,可那又有什么呢?问题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您自己,您要是成为太阳,那么大家就都会看见您了,太阳首先应该是太阳,您为什么又笑了:我算是席勒吗?我敢打赌,您现在认为,现在我是在讨好您!也许我真的是在讨好您,可这又有什么呢,嘿!嘿!嘿!罗季昂,罗曼内奇,好吧,您还是不相信我的话,甚至永远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我承认;只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有多无耻,也就有多么正直,大概您自己会作出判断的!”
“您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还能让您闲逛这么一天半,或者两天,您想想看吧,亲爱的朋友,向上帝祈祷吧,这样对您更有好处,真的,肯定有好处。”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何奇怪地笑了笑,问。
“不,您是不会逃跑的,乡下人会逃跑,时髦教派的信徒会逃跑,……这种人是别人思想的奴仆,因此只要让他看看指尖,就像对海军准尉德尔卡那样,那么不论要他怎样,他都会一辈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经不再相信您那个理论了吗,……那您怀着什么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会给您带来什么?逃亡生活是很讨厌的,很艰难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还有适当的空气,那里空气对您合适吗?您逃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您没有我们不行,如果我把您关进监狱,……让您在狱中待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您会突然想起我的话来,自己招认,这一点而且大概您自己也会感到意外,一小时前您自己还不知道您会来自首,我甚至相信,您会下决心去受苦,现在您不相信我的话,但您自己却会下决心这么做,因为,罗季昂,罗曼内奇,受苦是件伟大的事;我知道我发胖了,这没关系,您别笑我说的话,苦难中也含有某种思想,米科尔卡是对的,不,您不可能逃跑的,罗季昂,罗曼内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拿起制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去散步吗?这个晚上倒是挺不错的,只是可别下大雷雨,不过下雷雨也许会更好,天气会凉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别这样认为,”拉斯科利尼科夫严肃,坚决地说,“今天我向您承认了,您是个奇怪的人,我听着您说,只是出于好奇,可我什么也没向您承认……这一点请您记住。”
“喂,我会记住的,……瞧,他甚至在发抖呢,您放心好了,亲爱的朋友,悉听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过不能走得太多,为防万一,我对您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这个请求很容易引起误解,不过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说,万一(不过,对这一点我并不相信,而且相信您根本不会这么做),如果说万一,……嗯,只是为防万一,……如果在这四十到五十个小时里,您想以另一种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假定是荒谬的,请您原谅我作出这样的推测),请您留下一张简短,但必须详尽的字条,这么着,写上两行,只写两行,请务必也提到那块石头:这样会显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见……但愿您会有一些好的想法,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波尔菲里走了,不知为什么弯下了腰,似乎是为了避免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气愤而急不可耐地等着,估计波尔菲里已经到了街上,而且已走出了一段路,自己这才从屋里匆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