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个火枪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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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囚禁的第三天

菲尔顿过来了,但必须留住他,或者,必须让他一个人单独留下来,而将这件事办成的方法,米拉迪也没有十足把握。还有就是必须让他开口说话,只有那样她自己才能跟他对话。米拉迪自己清楚,她的最大诱惑力存在于她的嗓音里。然而,她明白,尽管她具备这种诱惑力,但仍然可能失败,因为菲尔顿事先曾得过警告,有所防范,他会应对任何的意外。于是,从这时开始,她注意到了自己的一切举动、谈吐,一切话语,眼神、手势、乃至自己的呼吸——避免被理解为哀叹。总而言之,她像一位造诣颇深的演员,对一切都必须进行全面的研究。而温特勋爵,在头一天她就有了应对之策:在他的面前保持沉默和庄严,对他保持轻蔑和鄙视,刺激他,逼他大动肝火,讲出一些威胁的话,做出一些粗暴的举动;而反过来,她以忍气吞声对待之,这就是她的锦囊妙计。对于这一切,菲尔顿也许什么也不会说,但他会看在眼里。早上,菲尔顿和往常一样来看她了,米拉迪任凭他安排早餐,但在他刚要离开的时候,曾有一线希望出现——她觉得他想要对她说话。但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但还是没说出来,看那样子,他强忍了一下,把话又咽进了肚中,随即走出门去。快到中午时,温特勋爵来了。这是一个相当晴朗的冬日,淡淡的阳光,透过囚房的栅栏射了进来。米拉迪看着窗外,佯装没有听见门被打开。“哈哈!”温特勋爵一进门便说,“喜剧演完了,悲剧演完了,轮到伤感剧。”女囚没有回答。“是,是,”温特勋爵接着说,“我明白了,您想这边的海岸上获得自由,您想坐上一艘大船在大海上劈波斩浪,您想在给我设一个您极善于策划的那种小埋伏。耐心些!耐心些!再过四天,这边海岸将允许您自由,大海将为您敞开胸怀,因为四天后,英国彻底把您甩掉。”米拉迪双手合十,抬起她的眼睛仰望着天空。“主啊!主啊!”她以天使般的温情说,“请您饶恕这个人吧。”“好哇,您就祈祷吧,该死的女人!”勋爵叫了起来,“我向您发誓,我绝对不会饶恕您,您的祈祷就需更加加劲儿了。”他走出门去。就在温特勋爵出门之际,她瞥见菲尔顿迅速闪了一下身,不愿被她看到。于是她跪了下来,开始祈祷。“我的天主!”她祈祷说,“您知道,我是为着怎样神圣的事业在受苦呀,请赐给我忍受痛苦的力量吧。”门被悄悄地打开了。她假装没有听见,并用饱含泪水的声音继续祈祷:“仁慈的天主!您就让那个男人实现他的计划吧!”这时,她才假装听见了菲尔顿的脚步声。她敏捷地站起身来,满面绯红,似乎是突然被人撞见深感羞愧。“我不喜欢打扰祈祷的人,夫人,”菲尔顿语气沉重地说,“请不要停下来,我请求您。”“您怎么知道我在祈祷,先生?”米拉迪哽咽起来,“您弄错了,我不是在祈祷。”“您以为,夫人,”菲尔顿口气温和严肃,“您以为我自信有权阻止一个人祈祷吗?但愿不是!再说,忏悔适合于所有的罪人——一个罪人无论犯了什么罪,他跪在天主脚下时对我都是神圣的。”

“罪人!我!”米拉迪面带一丝微笑说。这种微笑可以使任何人心软。“罪人!天主,您知道我是不是罪人呢?先生,天主喜欢殉教者,所以他有时也允许人们惩罚那些无辜的人。”“如果您是遭受惩罚的人,是殉教者,”菲尔顿回答说,“那就更有理由祈祷了,而且我会用我的祈祷来帮助您。”“哦!您是公正的,您,”米拉迪匆忙跪到他的脚下大声说,“您瞧,我不能长久支持了,就请您听一听一个绝望女人的哀求吧。有人在欺骗您,先生,我仅仅求您帮助我,如果您开恩,在这个世界上,在另一个世界上,我都将为您祝福。”“有话请向主人去说吧,夫人,”菲尔顿说,“无论是饶恕还是惩罚,幸好都不归我管。”“不,我只对您一个人讲。请听我说,这总比加速我的毁灭强些,总比增强我蒙受的耻辱好些。”“如果您理应受到这种耻辱,夫人,如果您遭受到的惩罚是罪有应得,夫人,那您就应该听从主的意旨,去忍受它。”“您没有理解我的话!当我谈到耻辱时,您以为我在说什么惩罚,说什么监狱或者死亡!天主保佑!对于我来说,死也好,坐牢也罢,我并不在乎!”“我难以理解您的话,夫人。”“或许是您装作不理解,先生。”女囚带着怀疑的微笑说。“不是的,夫人,我以一个基督徒的信仰担保。”“怎么,您不知道温特勋爵对付我的计划吗?”“我不知道。”“这不可能!”“我从来是不说谎的,夫人。”“噢!他的计划一猜便能猜得着。”“我不想花费这种力气,夫人,除了他在您面前说过的话。”“可是,”米拉迪叫了起来,“难道您不是他的同谋?难道您不知道他要让我蒙受怎样的耻辱?这种耻辱之可怕,没有任何其他的惩罚能与之相比!”“您错了,夫人,”菲尔顿红着脸说,“温特勋爵不可能做出如此罪恶之事。”“好,”米拉迪心里说,“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却把这称作罪恶了!”然后她大声说:“无耻之徒的朋友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的。”“谁是无耻之徒?”菲尔顿质问她。“在英国,难道还有第二人能够配得上这种称呼吗?”“您说的是乔治,威利尔丝?”菲尔顿目光中冒着火星。“就是那些异教徒、那些不信基督教的人、叫他白金汉公爵的那个人,”米拉迪说,“我真不敢相信,英国会有您这样的人,竟然需要这样费口舌才能听出我想说的是哪一个!”“天主的手正向他伸去,”菲尔顿说,“他没法逃脱惩罚。”对于白金汉公爵,菲尔顿只想表示一下一般的英国人对他的厌恶之情,那些天主教徒们都叫他腐化堕落者、盗用公款犯、横征暴敛者,清教徒则简单地称他为撒旦。“噢!天主!天主!米拉迪大声说,”当我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时,您知道,我并不是为了个人恩怨,我哀求的是整个民众的解放。“您认识他?”菲尔顿问。“他终于向我询问了。”米拉迪心里说,能够如此快地达到如此大的效果,她的心里乐开了花。“噢!认识!认识!这是我的不幸,是我永远的不幸!”米拉迪像是悲痛到极点似地扭动着自己的双臂。菲尔顿感到没有力气了,于是朝门口那边走了过去。女囚一直盯着他,接着,她追上他,拦住了他。“先生!”她大声说,求您做个好人,那把刀子,勋爵出于不可避免的谨慎,把它夺走了,因为他知道我要用它来干什么。噢!请开开恩,把那把刀子还给我,一分钟,我只需要它一分钟!我拥抱您的双膝。我恨的不是您,先生。我不会恨您!您是我遇到的惟一公正、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我怎么能恨您呢!您也许就是我的救星呢!一分钟,那把刀子!就一分钟,然后我从门洞再还给您。只需一分钟,菲尔顿先生!

“您要自杀!”菲尔顿恐怖地叫起来,“您要自杀!”“我说出来了,先生,”米拉迪一边喃喃地说一边随身瘫倒在地板上,“我向他说出我的秘密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天主,我完了!”菲尔顿依然站立着,一时不知所措。“他还怀疑,”米拉迪心里道,“还不够真实。”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那是温特勋爵的走路声。菲尔顿也听出那是温特勋爵的走路声,便向门口走去。米拉迪冲过去。“喂!不要吐露一字,”她压低声音说,“我所说的绝不能告诉这个人,要不我就完了,而您,您……”脚步声近了,米拉迪停住,与此同时,她还无限恐怖地举起一只漂亮的手,去掩菲尔顿的嘴。菲尔顿轻轻将米拉迪推开,米拉迪趁势倒进一张长椅中。温特勋爵经过门前并没有停下,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菲尔顿吓得面如死灰,然后,当脚步声完全消失时,他才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那样,喘出了一口大气,随后冲出门去。“啊!”米拉迪说,她从脚步声判定,菲尔顿没有去找温特勋爵,“你终究是我的了!”随后,她又感到担心。“如果他告诉勋爵,”她说,“那就糟糕了,他会当着菲尔顿的面给我一把刀,让菲尔顿看明白,整个绝望大表演只是一出戏。”她走到镜子前,照一照——“噢!对!”她莞尔一笑说,“他是不会告诉勋爵的。”当天晚上,温特勋爵跟着送饭人一起来了。“先生,”米拉迪对他说,“您的光临是我囚禁生活必须接受的附加品,是吗?”“这是什么话,亲爱的嫂子!”温特勋爵说,“您今天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您想必忘记了,您曾经深情地对我说,您回英国惟一的目的就是来看我,所以,您才甘冒晕船、暴风雨和拘禁的危险。那好嘛,现在,我就在您的面前,让您看个够。更何况,我这一次来看您还另有原因呢。”米拉迪打了一个哆嗦,她想是菲尔顿说出来了。这个女人生来经历过各种情况,但那些情况与眼下是大有不同的,所以,她感到,她的心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跳得猛烈过。她是坐着的,温特勋爵拖过一把扶手椅,坐在她旁边,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将它慢慢打开。“瞧,”他对米拉迪说,“我让您看一看我为您准备的护照,在我让您去的地方,它就是您的身份证件。”于是,他看着那张纸上,然后念起来:“此令押解人犯至……地点是空白格,”温特勋爵读到这里停下说,“如果您有偏爱的地方,您可以提出来——只要它在伦敦一千法里之外,我继续读下去:‘此令押解人犯至……名字:夏洛特,巴克森,曾被法兰西王国司法机关打过烙印,她将长期居留此地,其活动范围不得超过三法里。倘若图谋不轨、企图潜逃,格杀勿论。该犯每日领取五个先令,以资宿膳之用。’”这道命令同我无关,“米拉迪冷淡地说,”那个名字不是我的。姓名!您有姓名吗,您?

“我有您哥哥的姓。”“我哥哥只是您的第二个丈夫,而您的第一个丈夫还活着。您告诉我他的姓,我就将用它取代夏洛特,巴克森。怎么样?您不愿意?您怎么不说话?既然如此,那就以夏洛特,巴克森这个名字记入囚犯花名册。”米拉迪依然沉默不语,是出于恐惧。因为她想到,这个命令就要付诸执行了,时间提前了,她甚至以为当天晚上就要被押走。于是,她想到,她的计划全失败了。但她发现命令上没有任何签署人。这个发现使她高兴得无法形容。“对,对,”温特勋爵看出了她的内心活动,“不错,认为还没到最后时刻,因为那张纸上没有签署人的签字——我拿给您看是吓唬吓唬您,然而,您错了,明天,这个命令将送交白金汉公爵。后天,由公爵亲自签名盖印的这道命令就将送回。然后,再过二十四小时,它将开始生效。再见了,夫人,今天就是这些事。”“先生,这是滥用权力,这种使用假名字的流放是一种卑鄙的行为。”“那您更喜欢以您的真实姓名被吊死吗?英国法律对重婚罪是无情的。让我们把话说明白:尽管我的姓,或不如说我哥哥的姓被牵涉其中,但是,为了永远摆脱您,我也会甘冒丢脸之险。”米拉迪默不做声,面如死灰。“噢,我看出来了,两者相比,您更喜欢长途跋涉。好极了,夫人,古语说得好,旅行铸造青春,说真话,生命毕竟是美好的。就是为了这一点,我也就不担心您会暗杀我。剩下的,就是那五个先令的问题了。可能少了点,是不是?但我这样做目的在于使您无法买动看守。况且,您还总有您的美貌。如果您在菲尔顿身上的失败还没有使您对这类把戏失去兴趣,那就请您再试一试。”“菲尔顿什么也没有说,”米拉迪暗想,“那就是说,我并没有失败。”“现在,夫人,再见吧。明天我会来通知您使者已经出发。”温特勋爵站起身,走出门去。她还有四天的时间,这四天用来完成她的计划足够了。这时,她想到可怕的一点:温特勋爵很可能派菲尔顿去白金汉那里,让白金汉签署命令。这一来,她就没法对准她确定的目标连续不断地发起攻势。但是,有一件事她是放心的,菲尔顿什么都没说。她不愿意因温特勋爵的威胁而显出心绪不宁,她坐下来吃饭了。吃完饭,她双膝跪地,再次大声祈祷经文。不多时,她听见比看守稍轻的一种脚步声传过来,然后在她的门前停止了。“是他。”她说。于是,她开始吟唱那首宗教颂歌。可是,尽管她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有撕心裂胆的震撼力,房门始终没有被打开。米拉迪向门上的小窗口偷偷溜了一眼,她似乎看到了年轻人那双火热的眼睛。只是,这一次,年轻人竟有了足够的力量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进屋来。然而,在她唱完不久,米拉迪听到了一声长叹。随后,那种脚步声,缓缓地,又像是不情愿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