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个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在我小时候为我“喊魂”。
那年,我八岁,夏秋交替的一天,我不幸染上了疟疾,而且是恶性疟疾,俗称“打摆子”。打摆子的滋味,至今回忆起来还令人不寒而栗。明明浑身出笼馒头似的高烧,五脏六腑里却冰天雪地似的寒冷,盖两层被子还打着冷战;睁开眼时,眼皮发涩,发沉,一旦合上,“看”到满世界都在旋转,眼前是无数的圆圈儿,由大及小,又由小及大,无边无际、没完没了。在这各乱哄哄的氛围里,身子似乎一会儿被托向遥远的天际,一会儿又被扔进万丈深渊……
母亲说,开始她以为我得了感冒,用生姜、大葱、和辣椒叶熬汤,亲自喂我喝,然后让躺在被子里发汗。可晚上回来,当她发现我身上已烧得烫手、胡言乱语、处在休克状态时,这才慌了神儿。
正是收稻季节,母亲为了多挣一些工分,一人包了五亩稻田,中午连饭都没顾得吃,等她好不容易把稻子放倒,已经是日落西山。虽然累得直不起腰,但一想病中的儿子,就顾不得休息,匆匆朝家里跑去。
此时我已昏迷不醒,母亲伸手一摸我的脑袋,禁不住“哎哟”了一声。立即去烧一锅滚烫的开水,用烫毛巾捂我的头部。
她的反常举动惊动了四邻八舍,邻居们纷纷赶过来仔细观察、会诊,认为这不是感冒,即使是,也不是一般的感冒。
“天,眼珠都发直了。”有个人扒开我的眼皮,下起了断言,“恐怕不中用了哩。”一句话说母亲呜呜大哭起来。
“这可咋办啦!都怪我,就知道挣工分!”母亲后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
“良良他娘,恐怕请医生也没治了。给孩子喊魂吧,这是最后一招了,试试看。”
“喊魂要心诚哩,越诚越灵,就看你做娘的了。”
喊魂,是当时家乡一带流行的迷信之一。在病人病入膏肓之际,由最亲的长辈站在高处呼唤,因为病人的灵魂刚出窍,还未走远,经过喊魂,灵魂受了感动,就会调头重附肉体……
母亲立即搬来二十级的大梯,放在门口的百年老桐上,然后闭着眼睛,颤巍巍地爬上梯顶,(母亲有恐高症,还从未上过这么高的梯子)面向西方,含泪呼道:
“良良——,你回来呀——”
苍凉的、呜咽的颤音,翻过墙壁、树林,传遍四野,在夜风中起落旋转。
“儿呀,你快回来呀,娘不能没有你呀。”
喊着喊着,不知不觉夜色浓了,四周村子的门窗上那朦朦灯光,亮起又熄灭;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听见夜风在树梢上呼呼摇动的声音,淅淅沥沥的秋露也飘洒下来。母亲的手脚都冻麻木了。但母亲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嗓子已喊哑了,声调已走了样子,整个村子上空绵绵不息地回荡着她的悲呼声,一声急切一声,一声沉痛一声……那晚,很多妇女没睡好觉,她们听着母亲的呼唤,想起了自己的儿女,眼泪把枕头打湿了……
也许是母亲用烫毛巾捂我的头部起了作用,也许是发病的周期已过,也许真是这种伟大的母爱力量的召唤,天要亮时,我竟从昏迷中奇迹般苏醒,感觉也不是那样高烧了,只是口干、舌苦、浑身无力。就发出沙哑的声音喊:“娘,娘。”
我的身边没有了娘,却听见从窗外传来那一阵阵悲怆的呼喊,仔细辨认,正是我的娘亲,有一年,独身一人的我在山洼间迷了路,娘就是用这种声调呼喊我的。
“娘啊。”我的精神为之一振,立即回应一声,然而声音太弱了。
“娘啊,我在屋里呀。”
娘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声依然是那样深沉,那样执着,在寒风颤栗。
我翻身爬下床,由于大病初愈,站立不稳,摔了几跤,才扶着墙壁出了门。“娘,我早就回来啦。”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母亲这才发现了我,立即停止了呼喊,低头问:“良良,是我的良良吗?”
“娘,是我呀。”
“哎哟!我的儿啊!”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扶梯下地,由于心太急,手脚又僵硬,下到半截一脚踩空,咚地一声掉下地,却顾不得呻吟一声,立即奔过来抱起了我。
“真是我的良良儿呀,儿啊,你好啦?”
娘笑着,声音却像鸭公一样难听。她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全身,发现高烧已退,又笑起来,可笑里饱含着泪水。
娘一瘸一拐地将我抱回病床,因为饥饿和劳累,托不起我,一连摔了好几跤……
在床上,母亲紧紧搂着我睡下,我感到她的身体像打摆子的我一样滚烫。天亮后,母亲为我熬了鸡蛋汤吃,可她自己却因为生病而睡了半个月。
后来,母亲在和我说笑时,总是不无自豪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不想做我的儿子,是我将你喊回来的。”说着就乐了。
“奇怪,”母亲又说道,“为啥别人喊魂,总是不大灵验呢?”说时,又疑惑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