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成,七斗冲的瞎子。山民们提起他,都说他是一位算命先生,其实不然。王士成虽两眼失明,却从小到大厌恶卜卦算命的那一套,认为那是骗人的。这与他的父亲有关。父亲是个文化人,也就是在文革中读过半吊子高中,在七斗冲也算文化最高的了。但父亲能说会道,天文地理略知一二,人生哲理也能一知半解。没事时,父亲就跟儿子聊天,谈人生,说理想,论志气,赞骨气,就是为了激励儿子的“士气”,让他乐观看待人生。听得久了,士成也踌躇满志,从小就决心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但凡瞎子,无不耳聪心灵。生产队有一块大竹园,村里有一个篾匠,以给山民编竹器为业,什么筐子、篮子、簸箕、箩筐、筛子、席子等等,家家户户必备,有需要的,就跟生产队长做个口头申请,然后去竹园挖几棵竹子,送到篾匠那里订制。士成就爱去篾匠那里“听”篾匠编竹器。篾匠辟的竹、削的篾,他用手抚摸再三,如同双目亲见;篾匠做的竹器,他用手指仔细按摸,便心知肚明。他亲自试手,加上篾匠口授,居然掌握了编竹器的技艺,成了村里的第二个“篾匠”。老篾匠死后,为山民们编竹器的活儿就归他了,产品一点儿也不逊于师傅。不仅收入可观,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还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得心应手,超过了七斗冲的同龄人,让人羡慕不已。七斗冲老人常常教育自己的子女:“你有手有脚的,难道还不如人家王瞎子?”
然而,好景不长。田地承包后,生产队的竹园也分给了家家户户。没有集体的统一管理,竹园放任自流,竹子渐渐被偷伐;加上竹器的用途越来越少,铁筛子代替了竹筛子、塑料筐子代替了竹筐子,藤簸箕代替了竹簸箕……人们忙于搞钱,也懒得重视自己那块“鸡肋”似的竹园了。久而久之,竹园消失了,成了耕地。没有了竹子,士成难为无米之炊,又无其他职业,只能坐吃山空。没有了经济收入,家里缺少劳动力,过去的“摇钱树”反倒成了累赘,王士成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女远走高飞,不知去向。一个好端端的家突然间支离破碎了。
好心人劝士成去学算命,生意好,收入高,凭他的聪明劲儿,定能甩手即通。但士成坚定地摇了摇头,宁愿靠田地转包给别人耕种,每年收点儿粮食度日,清汤寡水也不嫌弃。除了刮风下雨,每天准时抱着微型收音机,坐在村头路口上收听,天文地理照收,历史政治不落,尤其喜欢“人生漫话”、“迷海指南”、“心灵诊所”、“成才故事”这类节目。那神情,挺胸直背,目“视”前方,丝文不动,表情淡然,俨然是一副石雕。从早到晚,身上落满了麻雀、蜻蜓、蚊子也不曾抖动一下身体。一副身心,全然贯注在收音机的世界里。越听越着迷,越听越心明眼亮,就觉得自己心里充实富足、满肚子知识学问。
一天,一个老汉匆匆忙忙赶到村头,见了王士成,便喊“先生”,说:“麻烦先生给我算一算,我的老耕牛昨天早上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儿。算得对,我定有重谢。”
王士成关掉收音机,微微一笑道:“大爷你找错人啦。听说十八里冲有个算命先生,你不妨去向他打听。”
“哎哟,我昨天就找他算过了,掐了半天八字,说我命犯东南,西北有小人,东北遇克星,让我去西南方找。西南方是一片望不到顶的高山,高山上尽是荒石头,鬼都上不去,哪里有牛的影子?找一天也没找着。”
“可我不会算命呀。”士成仍然笑。
“哪有瞎子不会算命的。先生,你就莫推辞!要不,我把谢钱先给你?”
士成无奈,低头想了想,问道:“老人家,你的牛是被人偷的,还是自己走丢的?”
“不像是被人偷的。因为牛绳有一半还在牛栓上,是用牛角挑断的。”
“那么,这头牛是你从小养大的,还是中途买来的呢?”
“是我今年春天,买来做耕牛使的……”
“老人家,牛有怀旧之情,特殊是大牛。你不妨去你买牛的地方走一走,看看有没有消息。”
老汉打发走后,士成也不放在心上,继续打开收音机。谁知第二天,老汉又来了,带了一大包礼品,感谢士成算得准——牛果然去了旧主人那个方向,很快就找到了。从此,王士成的名气又开始叫响了。不过,不是篾匠师傅的名气,而是算命先生的名气。尽管他压根儿不是算命,但山里人见识短,还是把他划归算命的那一类。
大凡来算命的,都是生活遇到了麻烦,想问个清楚明白;或者想干什么大事,想占个吉凶。有家庭发生变故的,王士成便开导人家,说三十年何东、四十年河西,好命坏命是轮回的,只要不气馁,好运马上就到。是害了疾病的,王士成便说一个人的命如果不好,就需要贵人来搭救,医生便是病人的“贵人”,鼓励来人去医院检查;或说自己也是自己的“贵人”,只要同疾病作斗争,咬紧牙关、锻炼身体,断不至于很快丢了生命。有心里解不开疙瘩的,王士成便问个前因后果,然后耐心开导,说“宽容”和“大度”是治疗心病的良方,“理解”和“体谅”打开心锁的钥匙,直到对方眉开眼笑。有考大学、做生意的,想卜问前程,王士成便告诉人家,一个人的命运有先天“命”的局限,也有后天“命”的奋斗,而后天奋斗则占主要的,如果用心去做,后天因素就会战胜先天的“命”,旗开得胜。也别说,王士成说的话,八成得到了应验,远近山民无不信任他、佩服他。
某年某日,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专程找到王士成,要接他进城。原来,年轻人曾经三次高考未中,自叹命运不济,打算放弃努力,进城打工,临走前慕名找到七斗冲,同王士成聊了一个晚上。年轻人一开口就问:“先生,世上真有所谓‘命’吗?”士成答:“所谓‘命’,是一个伪命题。如果说命运决定人生,那为什么有的人上半辈子荣华富贵,下半辈子则流落街头?所以说,即使存在‘命’,一个人的‘命’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起落不定的,决定命运的,不是生辰八字,生辰八字是不变的,而人的一生则是变化无常的。试想,一个命再好的人,如果整日躺在床上,不思进取,天上能掉馅饼吗?”接着,又了解了年轻人的情况,道:“考上了大学,能助人有个好命;没有考上大学,也不能说人的命就不好,因为上了大学而没有作为的人,比比皆是;而没上大学而成功的人,也大有人在。当然,上大学生是成功的基础条件之一,要想早日成功,还是上大学为好。打工虽然也是一种人生选择,但毕竟没有上大学生容易成才。有一个词叫‘功亏一篑’,说的就是缺少坚持的悲剧;按你的情况,基础差、底子薄,虽多次落第,却一次比一次考分高,只要坚持,何愁不中?”并讲了中外许多改变命运、立志成才的例子,令这位年轻人耳界大开,心明眼亮,当即决定卷土重来,次年一举高中,上了省广播学院,如今成了一名电台节目主持人。他见了王士成,便喊“老师”,说你不是算命的,而是心理医生、励志大师、成功学家;电台新开设了“盲眼看世界”节目,特来请王老师去讲课。王士成一听笑了:“我不懂普通话,说话土里土气,又没有读过书,属于土老冒之类,充其量也是一个土医生;到电台讲课,满嘴方言土语,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最懂乡土语言,了解乡亲心理,同他们好沟通,能为他们开导心思、指点迷津,我愿足矣。”
后来,王士成用自己挣来的钱,在村头盖了一所宽敞干净的住宅,前门有一亭子,四季茶水不断。他整日坐在亭子里,接待四方来客,给乡亲们解心锁、指迷途、说道理、做向导。当年离他而去的妻子儿女,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家人其乐融融过日子。山民们提他王士成,都翘起大拇指:“我们这里的王瞎子,算命不问生辰八字,也不看相把脉,只问前因后果,就能说得头头是道,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