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儿时,最期望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娘赶集归来,捎回几颗糖块了。
那是生产队大集体年代,能赶一趟集,是十天九不遇的事。早上、上午和下午,一天三班,工分是命根子,谁有闲心溜街?娘到底精明,平时抽空种一块自留地,虽辛苦有菜吃,早上赶早集,将吃不完的青菜送到街上出售,换几个钱零花,虽少,却比一个早上的工值强得多哩。
于是,幼小的我,于娘赶集时,坐在村东头的大树蔸上,眼巴巴地望着娘归来的方向,涎着口水,极有耐心地等候着,构成一幅村头风景。
日出三竿,娘终于从那条弯弯拐拐的细小山路上走进视线。久候生烦的我,唤一声“娘”,跃然弹起,举着双手朝娘扑去,朝娘的竹筐子扑去。
娘的竹筐子,盛着鲜菜而走,又装着希望和欣喜而归。掀开筐子上的红布,露出五粒,或十粒糖块,禁不住一脸的欢笑,一手拉着娘的手,一手举着糖,在人前跳跃,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有时,娘的竹筐子盛的不是“欣喜”,而是维系家庭生活的必需品——一包火柴、二斤散盐、半联肥皂等。一脸失望的我,禁不住唤声“娘”,眼泪溢出。空着肚子的娘,疲惫无力,却抱起我,哄劝道:“儿呀,还欠经销店几分钱哩。下次再买,啊?”我挣扎着不依不饶。那时,我不懂得娘的艰辛,只觉得满肚子委屈。
后来,爹有病。娘的竹筐子除了盛着日用品外,又多了儿包中草药。糖快于我,越发稀罕。三五个集,才能赶得上三五颗不好吃的糖块。就是这样的次品,有时还要分一颗给姐姐。
我不干了,倒在地上打滚儿哭,糊一身脏物。娘哄不住,也气得哭,骂姐姐道:“我一辈子没吃过糖,不也活过来丁?”唯独护着我。懂事的姐姐将糖快剥开,塞进娘的嘴里,说:“娘,是给你留的。”可我照样从娘嘴里夺回那颗本不属于我的糖块才罢休。
馋嘴的童年,就这样在糖块的诱惑中走过。
后来长大了,和姥姥聊天,谈起吃糖的事。姥姥说:你娘的童年,没有现在这样的糖块,有小商小贩担子里的糖稀,切成小块,叫作“菱角糖”。娘也曾经向姥姥要吃这种糖,可儿时的娘,处在兵荒马乱的岁月,正和姥姥一起为吃饱肚子而四处流浪,如何有这样的口福?“等一回吧。”姥姥对要吃糖的娘说。“再等一回吧。”姥姥又说。娘便在这“等一回”的期待中长大。姥姥说时,眼眶发红。
我的眼眶也发红。我后悔,霸道的我当初为何不给娘的嘴里塞一粒糖?我决心:等我长大了参加了工作,一定买世上最好的糖孝敬娘!
可是,等到真正能挣钱了,逢年过节探望她老人家,又觉得糖块是孩子的哄物,如何能敬献长者?于是,便改送水果、罐头……
如今,娘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又一个清明节,多年的游子终于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怎样祭奠慈母的亡灵。想着往日未了的心愿,禁不住满心的悔愧,于是特意捎一包糖块,亲手剥了一把,双手捧在娘的坟头,说声:“娘,您老吃糖……”扑通跪下,泪水便潸然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