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年)是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之一,他继承了马克·吐温的传统。
德莱塞出生于印第安纳州的特雷霍特镇,父亲原是德国纺织工人,移居美国后开过纺织厂,后因失火破产。德莱塞兄弟姊妹众多,家庭充满“贫穷、失败和不幸”。父亲笃信宗教,在家中专横跋扈,使孩子们受到很大的精神压力;母亲虽无文化,但温柔善良,在幼年的德莱塞灵魂里播下了同情不幸者的种子。
德莱塞从12岁起就当报童和店员,15岁即只身去芝加哥独立谋生,当过学徒、司机、雇员,也曾因失业而流浪街头。1888年因有人赏识其才气资助他入印第安纳州立大学深造,一年后辍学。他又在芝加哥底层干了两年杂活,接触了下层社会的民众,目睹了种种社会不平和黑暗。这种生活遭际,对他一生的创作影响极大,他后来说:“任何形式的社会不幸,都使我感到像肉体上疼痛一样的悲哀,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去解脱这种贫穷和苦难。”
1892年,他发表了论文《天才的再现》,即被报社聘为正式记者。他走遍芝加哥、匹兹堡、纽约等大城市,广泛地观察了社会。同时他还博览群书,尤其喜欢阅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和托马斯。赫胥黎及斯宾塞的著作,前者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与后两人的生物社会学观点,对他的创作道路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一方面相信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理论,一方面在感情上又深深地同情被压迫者,这种思想矛盾贯穿他的一生。
德莱塞的文学创作从1900年发表长篇小说《嘉莉妹妹》开始,到1945年他逝世,共计45年。他总共发表长篇小说7部,短篇小说集4部,政论集3部,游记3部,戏剧集2部,传记2部,诗集1部,把美国现实主义文学推向高峰。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嘉莉妹妹》(1900年),写一位天真美貌的农村姑娘嘉莉到大城市谋生的遭遇。她在芝加哥遇到的是沉重的劳动、贫困、失业和孤独。为生活所迫,她先与一个推销员同居,后又成为一位酒店经理的情妇。嘉莉虽然有了金钱和地位,但不过是有钱人的消遣品而已,所以仍然感到生活十分空虚。她以追求自我造就的“美国梦”开始,却以精神上的堕落告终。小说的社会批判倾向鲜明,作者强烈地谴责贫富悬殊的现象、金钱的腐蚀作用、人际关系的冷酷。为此有意多用反衬和对比:一方面是富人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豪华生活,一方面是贫民在工厂的繁重劳动、失业工人的悲惨处境。有两章还专门描写电车工人大罢工,接触到劳资间的阶级矛盾。但自然主义色彩比较明显,不少地方表现出作者的生物社会学观点,强调人生成败的偶然性,对人物也不作道德评价,嘉莉对丧失贞洁处之泰然,视之为生存竞争所必需的手段之一。
在早期阶段,德莱塞还写了一些坚实有力的短篇小说,如写对黑人施行私刑的《黑人杰夫》,批评家长专制的《老罗根姆和他的特丽莎》等。他写大型作品的信心曾一度受挫,直到10年后才发表第二部长篇小说《珍妮姑娘》(1911)。这是《嘉莉妹妹》的姊妹篇,虽写的是另一种类型的悲剧,但同样都是对贫富对立社会的控诉书。女主人公珍妮是工人的女儿,心地纯朴而高尚,她不像嘉莉那样羡慕财富和享受,而只求出卖劳力干点粗活以养家糊口。但这点卑微的愿望也被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为了使家庭摆脱困境,她先后委身于参议员白兰德和投机家莱斯特。前者下不了与她结婚的决心,后者迫于上层社会的舆论压力而遗弃了她。在贫病交困中,与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又夭折了。珍妮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其原因也不单是遭到了两个男人的玩弄,为强调这一点,作者以这个故事为中心展开了对广阔社会环境的描写,真实而细致地展示了下层人民种种悲惨的生活景观,同时作为对照揭示了资产阶级各式奢侈豪华、放荡无耻的生活,以此说明悲剧的根源在于贫富悬殊的整个美国社会。与嘉莉相比,珍妮在精神上始终没有堕落,在道德上是清白的,所以她的命运能引起读者更大的同情,相应地小说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力度也更强。把一个工人的女儿作为悲剧性的正面人物来刻画,这在以往的美国文学中是少见的。
从1912年开始写作的《欲望三部曲》,在德莱塞的整个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它由《金融家》(1912)、《巨人》(1914)、《斯多噶》(1947)三部长篇小说构成。作家没有写完《斯多噶》,他去世后,由其妻海伦补完了最后一节。三部曲是垄断资产者的发家史,描写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初美国垄断资产阶级攫取财富和权力的过程,客观上揭示了资本主义从产生、发展到矛盾加剧的历史。为创作这套巨著,作者搜集了芝加哥投机金融家叶科斯的大量材料,以此为原型塑造了金融资本家柯柏乌的形象。
作品以这个百万富翁的一生为主线,以费城、芝加哥、纽约、伦敦等几个大城市为主要舞台,用大量生动的细节和逼真的画面,对垄断资产阶级在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出版、道德等各个领域的黑暗内幕作了全景式的暴露。对金融大资产者的海盗式本性和灵魂作了真实而深刻的写照。柯柏乌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大资产者典型。他从一个掮客发迹而成为商人,成为资本家以至金融巨头,一生的道路上充满血污和不义;他不择手段,根本不知法律、伦理为何物。在他飞黄腾达之时,其权力之大,竟能左右政界和整个社会。作者没有把这样一个人物简单化,也写出了他的胆略、才干、刚毅和精明,以及有时也会摆出的仁慈面相。
小说还接触到资本与政治的关系,深刻揭露了金钱左右美国国会、政府、法院的现实及两党政治“民主”的虚伪性。小说多侧面地暴露社会现实的黑暗,无情地抨击了垄断资产者巧取豪夺的邪恶,具有史诗般的气魄。但作者仍受生物社会学影响,把资产者不义的行径仅仅看成是受其本能即“欲望”所支配的;同时作者当时为尼采思想所吸引,在作品中也流露出对“强者”不加区别的赞赏态度。
《天才》(1915)也是德莱塞的一部重要作品。小说的表层意义是表现艺术家与公众的矛盾,以及情欲与艺术创作力的冲突,但深层意义在于提出了艺术在美国社会中的命运问题,揭示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金钱对于艺术的腐蚀、摧残作用。主人公尤金·威特拉原是一位正直而有才能的青年画家,初期作品具有忠实于生活、批判腐朽的进步倾向,广大观众赞之为“富有生气、无所畏惧”。但他却遭到趣味庸俗而又伪善的资产阶级“公众”的诽谤和围攻,后来,尤金在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思想腐蚀下,屈服于生活压力和物质引诱,为迎合资产阶级而去创作庸俗的商品画之类。他有钱了,灵魂却堕落了,成了市侩和淫棍,终至身败名裂、精神崩溃。他的天才终于被埋葬了。
作者观察了许多有为的艺术家因走上“为金钱而艺术”的道路而被断送的事实,在此基础上经过提炼加工而塑造了威特拉这个典型。他无意批评其个人的品质,而是以愤怒的心情对腐蚀、扭曲人的社会现实提出抗议,说明在以金钱为中心的社会里真正的艺术难以生存。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给德莱塞以鼓舞,他欢迎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诞生,谴责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
1918年他的短篇小说集《自由及其他故事》问世,其中收进其名篇《失落的月亮》和《第二次选择》。这时期他迁居纽约的格林威治村,结识了约翰。里德等左翼作家,深受其影响。
1920年出版散文集《敲吧,鼓儿》,对帝国主义和金融寡头进行猛烈抨击,即可见其思想的变化。
1925年,他的长篇小说《美国的悲剧》出版,立即震动了整个美国社会,给德莱塞带来世界性的声誉。这部作品标志着他的创作进入新阶段,反映了他文学的最高成就,被当时的评论家们赞为“我们这一代最伟大的美国小说”。
1927年,德莱塞访问前苏联,归来后发表了《访俄印象记》(1928),对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基本上给予肯定。他在国内参加工人运动,政治观点发生明显变化。其后期创作以短篇小说、政论和自传为主。短篇小说集《锁链》(1927)、《妇女群像》(1929)相继问世,在后一集子中,他塑造了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共产党员艾尼达的形象。
1930年他公开声明支持美国共产党。1931年他深入厂矿进行调查,写成调查报告《哈尔兰矿工的话》(1932),这是一部关于30年代美国工人阶级状况的文献。在政论《悲剧的美国》(1931)、《向艺术家呼吁》(1933)、《美国是值得拯救的》(1941)等作品里,他抨击了美国垄断资本集团在政治、经济、司法、文化等领域犯下的罪行,认为资本主义必将灭亡;他明确宣布“拥护共产主义原则”,坚信“只有人民群众才能把美国从灾难中拯救出来”。他积极参加国际反法西斯斗争。
1941年,他当选为美国作家联盟主席。1944年,他获得美国文学艺术院颁发的荣誉奖。1945年,在他逝世前数日,他申请加入了美国共产党。在他死后,除《斯多噶》外,其妻海伦还整理出版了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堡垒》(1946)。这本书描写一个被称为“国家堡垒”的正统派资产者理想破灭的故事,内容别致,但作者笔力有所衰退,且流露出一点宗教神秘主义的情绪。
德莱塞一生思想是很矛盾复杂的,有变化也有反复,但总的看来是在不断追求真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态度是始终鲜明的,所有作品几乎都触及一些带规律性的社会问题,具有较大的思想认识价值。
他的创作以内容丰厚,描写真切,风格雄浑有力见长。虽然或多或少有些自然主义痕迹,但从主导上看,其作品所提供的是浓缩的、经过提炼的艺术真实,并非是对生活真实的简单摹写。他笔下的人物大多以生活原型为基础塑造出来,个性鲜明,形象丰满,且有典型性。他精于刻画人物在特定的典型环境制约下性格的形成和发展;他以巴尔扎克式的精确性描写细节,尤其是城市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对人物所言所行直到堕落、犯罪等等,看来似乎只作客观冷静的描述,既不作评价,亦无讥嘲的语调,但作品作为整体却充满激情,对造成堕落或犯罪的社会给以充满义愤的揭露和控诉。
他作品之有力,就在于揭示真实之大胆,批判锋芒之犀利,和爱憎倾向之强烈。他的小说情节紧张,纵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结局,但读起来情趣盎然,有时动人心魄。他的文笔略嫌粗糙沉重,但质朴自然,充满现代美国的本土气息。
他的作品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20-30年代美国社会的一面镜子,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在于无情地撕破了“美国文明”的假面具,突破了“豪威尔斯式”的胆小与高雅的传统,扭转了美国文坛上流行的粉饰现实的倾向。德莱塞确实对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