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锡纸,有的银白,有的金黄。有了这些锡纸,贫穷的姥姥认为,她将变成一位富人。
姥爷去世早,家里无人抽烟,姥姥的锡纸便来之不易。锡纸是别人丢弃的香烟壳的内层包装,姥姥将它们收集,然后用它们,叠出一堆漂亮的元宝。
姥姥把锡纸铺得平整,藏在一个小盒子里,没事时,拿出其中一张,严肃郑重地叠成一个个元宝。银白的锡纸,叠出的元宝个头大,姥姥说,这是银元宝;金黄的锡纸,个头便小了许多,姥姥说,这是金元宝。姥姥的元宝很写实,惟妙惟肖,尽管,姥姥只在年画上见过元宝。
姥姥说,等她“老了”,把这些元宝烧了,那么,这些元宝就会陪她进入天堂。姥姥说,这是多大的一堆钱啊。
老家的语言风俗,把老人去世,称为“老了”。不敢说“死”,全都小心冀冀地回避着这个字眼,包括老人们自己。好像这样,老人们便可以长命百岁。
但没有用,姥姥还是去世了。好在姥姥去世前,积攒了一大堆锡纸元宝。姥姥受了一辈子穷,那些银白和金黄的纸元宝,让姥姥在她晚年的生命里,有了美好的寄托。
我那时小,常常会偷走姥姥的锡纸。我用它们折成小船、飞机、小狗、可以发出声音的青蛙。我偷走姥姥太多的锡纸,用它们装饰着我色彩单调的童年。姥姥说,别再动我的锡纸啊!一开始是恐吓,后来是商量,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哀求。姥姥的哀求不会打动年幼的我,在我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一直乐此不疲着这个无知且卑鄙的游戏。
后来我大了些。我不知道是自己对折纸失去了兴趣,还是开始懂些事,总之,我不再偷姥姥的锡纸。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发现锡纸并不能燃烧。锡纸并不能燃烧,这说明,姥姥的那些金元宝和银元宝,根本不可能被贫穷的姥姥带走。这说明,天堂中的姥姥,将仍然一无所有。
这个发现让我很兴奋。我告诉姥姥锡纸不能燃烧,姥姥不信。我让姥姥试,姥姥不试。我要试给姥姥看,姥姥不看。这时姥姥的眼睛像两朵即灭的火焰,挣扎着最后的一缕红光。我的话像残酷的风,让那火焰,飘忽地闪跳。
姥姥继续收集她的锡纸,叠着她的元宝。只是她更加苍老,她的生命之火仿佛已经熄灭,留存在人世间的,只是些炭的余温。
姥姥去世后,我和母亲给她烧纸钱和元宝。我将那堆火生得很旺。可是,当火熄灭,黑的灰烬中,那些银白和金黄的元宝仍然赫赫生辉,刺得我淌了眼泪。它们终于被留在世间了。姥姥带不走它们。
是的。天堂中的姥姥,依然贫穷。
我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衰老、死亡以及重生,我希望有;我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锡纸,天堂里的姥姥有没有用那些锡纸叠成元宝,我希望有;我不知道天堂里的火能不能将那些元宝燃烧,变成可以带走的清烟,我希望能。那样,我想,天堂里的姥姥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时,将不再无奈和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