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被掩埋两天以后,被人救起。她记不清那些救援者的脸孔,她只记得金黄色的马甲在眼前晃来晃去。
幸存者被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市,然后,又被一位好心的女人接回了家。那是一位和蔼美丽的中年女人,独自住一栋很大很结实的房子。她告诉幸存者,她还有一个在外地读着大学的女儿。幸存者见过她女儿的照片,照片放在茶几上,照片里的女孩冲着她笑。女孩清纯靓丽,像她一样健康和年轻。
幸存者喝着热汤,听女人柔声细语地安慰她。现在幸存者已经不怕了,可是她的心,仍然高悬在半空。与母亲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五天,她常常想,自己的母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母亲是她惟一的亲人。
幸存者跑过所有的医院,将贴在医院外墙的伤员名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幸存者守在医院大门外,紧紧地盯住救护车送来的每一位幸存者;幸存者找遍报纸的每一个角落,搜遍医院走廊里的每一张寻亲条;幸存者找到民政部门,找到电视台,找到广播电台,甚至找到殡仪馆……没有用,她找不到自己的母亲。
幸存者坐在舒适的餐厅里,喝一碗飘着蛋花的汤。女人守在她的身边,安慰她说,你不要着急。
幸存者不说话。
女人说也许她就在下一批伤员里……说不定明天,你就能够见到她。
幸存者抬起头,泪水盈满眼眶。她说如果妈妈去了,我也不想活了……如果妈妈真的去了,我怎么活?
女人吓了一跳。不要乱说,她轻轻握住幸存者的手,你们都会没事的。
幸存者哭了起来。嚎啕。她抱紧女人,她向女人大喊妈妈不在了……妈妈她肯定不在了……幸存者不停地发抖,如同寒风里无助的树叶。
几天以后,幸存者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广场上临时搭建的灾民帐篷。
她没有母亲的照片。她只能向那些灾民讲述母亲的样子。
她说她四十七八岁,个子不高,却留了很长的头发;她语速很快,说话时,嘴角喜欢带着笑;她在地震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要去超市买些菜;她戴着厚厚的眼镜,她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她姓安,安全的安,平安的安;那天她穿着米黄色的长裙,黑色平跟鞋……她问你们见过她吗?或者,听说过她?
没有人见过她。没有人听说过她。没有人能够为幸存者提供哪怕一点点有用的线索。
幸存者无力地靠着一面墙,无声地恸哭。
幸存者站得累了,坐下,深埋下头。是午后,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去,然此时,她再也不敢将头抬起,将目光停留在那些人的脸上。她怕失望。怕绝望。怕哀伤。怕痛。她受不了那种深彻骨髓的痛苦。慢慢地,如同蚂蚁,千牙万齿,一点一点地,啃噬着皮肤,肌肉,血管,骨头,真真切切的痛苦,放大一百倍一千倍的痛苦,直达心脏。母亲真的不在了吧?母亲肯定不在了。也许,临死以前,母亲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她爱吃的西红柿吧?
幸存者坐得累了,倚着墙,慢慢躺下来。她在午后的阳光里睡着了,蜷缩着,如同一只可怜的流浪至此的猫。她看到了她的母亲。她清晰地看到了她的母亲。——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够看到母亲。
梦里的母亲,也在到处寻找着她。
母亲说你们见过我的女儿吗?十七八岁,个子不高,却留了很长的头发;母亲说她语速很快,吐字却很清晰;母亲说她读着大学,可是那几天,她正好去震区参加一个演出;母亲说她戴了无框眼镜,她是学校的学生会干部;母亲说那天她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白色平跟旅游鞋;母亲说这是她的照片,你们看看,你们有没有见过她,或者听说过她……
幸存者在阳光里醒来。醒来,呆怔10秒钟,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没有看见自己的母亲。可是她看到了女人。女人站在不远处,站在帐篷外面。女人正焦灼不安地向身边的人问询。女人进入到她的梦里,却没有发现睡过去的她。女人的手里,紧攥着她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清纯漂亮,像她一样年轻和健康……
幸存者站在原地,喊一声妈,然后,泪飞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