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着姐姐家到底不比自家只富却不贵,乃在京城都排得上号儿的真正的显贵人家,倘应邀住到她家去,明儿自己的一双儿女必能借机寻下两房真正显赫的公侯亲家;新近又闻得人回,说是京里几处生意这几年消耗都颇大,眼看支撑不下去了,需得尽快查明缘由;再则整好儿入户部销算旧帐,另计新支的时候儿亦到了——如此一举四得之美事儿,实在是妙不可言啊!
当下母子三人便带着家下人等,百般为变卖家产、打点行装细软及馈送亲友的各色土物人情、雇买船只车马等类事儿而忙活起来了。
在路不记其日。
那日到得京城之时,骑在马上的薛蟠见得京城之阜盛繁华,实非应天那样儿小地方儿能及得上十之一二的,便又犯了好耍贪玩儿的习性,扔下母妹便欲打马先四处游玩一番去。
慌得薛姨妈忙命人拦住,隔帘斥道:“才因着你的缘故,弄得咱们一家子不能再在应天立足,这也就罢了,倘你能就此改过,我与你妹妹也喜欢。偏这会子好容易到了京城,连东西方向儿尚且分不明,你便又似那脱了缰的野马,倘有个什么好歹,可让我与你妹妹怎么样呢?再则,你姨夫素来最喜知礼守节之人,倘得知你一来先不去拜会,倒只忙着自己受用,必定不喜,明儿咱们还有什么脸子呆在人家家里?你最好与我安分些儿罢。”
又听里面传来宝钗的声音:“母亲既这么说了,定然错儿不了,哥哥倒是快快应下的好。”
薛蟠听母亲妹妹皆发话了,情知扭不过,只得闷声应罢,令人一路奔荣国府去。
一时到得荣府,早有王夫人得了信儿,领着女媳丫头婆子们接出了大厅来,一番悲喜交集、泣笑叙阔的厮认下来,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王夫人忙打发人带了薛蟠去拜会贾赦贾政及族中子弟,又亲自引着薛姨妈宝钗去拜会了贾母,酬献了各类人情土物,一时倒也皆大欢喜。
那贾母虽不喜薛家乃商人出身,市侩气名利心太重,到底不好太拂王夫人的脸面,说不得依了她将薛氏母子三人留住在府内东北角上梨香院内的意思。
前文已说过薛家虽富却不贵,因此往日在应天府的宅子,虽则处处尽显着奢华,却也处处尽显着俗气。如今既到了荣府这样儿虽则出身不高,好歹算得上公侯之家,从房舍的布局到家下人等的体统排场,再到主子奴才都比自家的瞧着不凡了不知多大一截儿的人家,便立时觉着眼睛不够用了。
尤其那宝钗,更是在见到贾府的姑娘们,人人皆是**丫头一大堆,瞧着说不完道不尽的金尊玉贵后,心里立时忍不住又羡又妒起来,只深恨造化弄人,竟未能让她亦生在这样的公侯之家!幸得她比她们都生得美艳,也算是上天对她于不公平以外,惟一的公平了罢?!
她费尽心思、不着痕迹的讨好贾府的每一位主子,连懦弱得奴才尚且不放在眼里的迎春,庶出的探春与贾环姐弟,甚至府里稍稍有些儿体面的丫头婆子们都没有落下,因此不过才几日功夫,她已赢得了贾府上下一致的赞扬,只除了贾府“宝塔顶儿”上的老太君贾母。
但只那又有何干系呢?横竖贾母已是日薄西山,到时这诺大的贾府,还不是只有她的姨母王夫人说了算?她只需要让她喜欢自己,也就罢了。
至于宝玉,虽则他生得唇红齿白,又极懂得讨女孩儿的欢心,她母亲私心里亦是希望她能与他有所发展,但她的心里却知道,他不是她的最终目标,她想要的,是更有权势更有能力的男人,就好比……京城众王府的皇子亲王、世子贝勒,甚至宫里的皇上!
这是她八岁起便为自己定下了的目标,只因那年她亲眼目睹了京城廉亲王府来的大管家,名唤何玉柱的,是如何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是如何的将她一家俱看得比蝼蚁尚且不如,又是如何的将应天府当时的府尹踩在自己的脚底下任意践踏!
连奴才尚且如此权势滔天了,何况其主子呢?自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句话儿,便每每成了激励她苦学琴棋书画、苦读经略史籍最直接的动力,让她得以在枯燥无味儿的苦学中,一直坚持下去。
因此当此番薛蟠闹出这样儿一件事来,以致薛家无法再在应天府立足,而不得不来京城投奔王夫人时,她心里竟没有丝毫的难过与悲伤,有的却是自己终于向着既定目标迈出了第一步的庆幸与喜悦,她满心相信,以自己的美貌和才气,一定能尽快找到她理想中的良人的!
惟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日她与母亲兄长带了大堆的礼物,去往廉亲王府欲求见廉亲王时,直接便被门上那些个豪奴一顿喝骂撵出了老远,幸得何玉柱整好儿经过,方与他们解了围,但他同时亦告诉他们,凭他们的身份,是不配见王爷的,让他们赶紧回去,只管好生办差便是。
彼时她方意识到倘见不了这些显贵之人,她便是再美艳再有才情,亦只能是枉然。因此昨儿夜里去贾母上房昏省时,她才会在闻得贾母与王夫人命凤姐儿明儿一早领了三春与湘云,一同去显贵非常的富察府接黛玉时,提出要同去的。
此前她已自王夫人咬牙切齿的叙述中,得知了黛玉的诸多事迹,自然亦知道了她如今深得当朝四阿哥青睐,倘接了她回来,明儿四阿哥定然会驾临贾府。而只要让四阿哥见到她,她就有把握将他的心,从黛玉身上拉到自己身上来。
却不料,这一去,却让她再也不敢有那样儿的自信,更让她受到了那般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尖锐的钝痛了起来,若非咬牙硬撑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儿来了!
与宝钗同坐一车,正坐在她对面的凤姐儿一直冷眼旁观着她,却意外发现她的面色竟如来时一般无二,仍是那般的平静如水,心里不由喟叹起来,要是换作她在这个年纪儿,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即便不敢在那身份比自己高出了许多的人面前表露出来,至少事后亦会或委屈得大哭,或生气得了不得,甚至拿丫头出气儿也未可知,偏她倒好,竟表现得这般平静,果然是个心内有成算的,不可小觑啊!
不动声色的收回探寻的目光,凤姐儿亦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当日薛氏一家到得荣府时,作为薛姨妈嫡亲内侄女儿、宝钗嫡亲表姐的她,实则并不若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喜悦和欢欣,只因聪敏的她,早已从王夫人在闻得薛姨妈一家不日便会进京来后所表现出来的喜气儿,和她对甚至还未见过面儿的宝钗的赞不绝口中,大略瞧出了王夫人邀请薛家进京来的真正目的。
及至到见到宝钗后,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与不安,王夫人邀请薛家进京,想的竟是“亲上作亲”,然后将已无利用价值的她摒弃,进而达到独霸荣府家产的目的!
幸得宝钗暂时还未将小小一个国公府的少奶奶瞧在眼里,只因从她的身上,她好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当年那个“心比天高,命却寻常”的自己,然与自己不同的是,宝钗分明比当年的自己,瞧着又高明了许多,至少,在遇事沉得住气儿上面,她就差她好大一截儿了!
微扯嘴角暗自冷笑了一声儿,凤姐儿继续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宝钗来,旋即她便无声的笑了,只因她无意瞧见她春葱十指上那尖尖的指甲儿,几乎已深陷进了她白嫩手掌的肉里!看来她并不若她表现出来的这般云淡风轻嘛。
“回二奶奶,已经到家了。”
外面儿忽然传进来的声音,打断了凤姐儿与宝钗的沉思,姐儿俩忙回过神来,齐齐换上了平日的“招牌笑容”,方由凤姐儿向外吩咐道:“直接往二门去。”
婆子听说,忙应了一声“是”,便又继续往前去了。
一时到得二门外,早有先抵达的婆子屏退了众小厮,因此凤姐儿便领着宝钗三春及湘云姊妹在这里下了车,欲步行前往贾母上房去复命。
行至半道儿,宝钗忽然强笑着出声儿道:“我有些儿累了,不能去向老太太请安了,还请二嫂子及众位妹妹担待一二,在老太太跟前儿亦替我告罪一声儿。”说着也不待几人回话儿,她已扶着贴身丫头莺儿,一径往东北角上的梨香院去了。
这里众人见她头一次这般失礼,料想是因着才刚在富察府受了委屈之故,倒也并未见怪,只随着凤姐儿一道,往贾母上房去了,暂且不表。
不提贾府这边儿,且说回富察府内。
几乎还未等到凤姐儿一行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沁灵便已嘟着嘴抱怨开了,“三妹妹才刚作什么要劝阻着我和大姐姐,难得那贾府的人送上门儿来,不好好教训一番,怎么能出得了你心中那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