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样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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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台北之夜

十年前,我随大陆作家代表团去台湾访问,飞机从北京起飞,绕道香港,在高雄降落。这么多年,我曾多次到国外访问,都是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但那次去祖国宝岛台湾,内心却充满了激动。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两岸的中国人几十年没有了正常往来,但台湾在国人心中的位置不仅没有稍减,反成了永远的牵挂。

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大批台湾老兵第一次获准回大陆探亲时所掀起的情感狂潮。游子归来了,他们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神态茫然、急切而惶恐,迎接他们的是鲜花、拥抱和泪水,那场景打消了所有疑虑,一下子让他们踏实了。老兵们在村头、在祖坟前长跪不起,涕泪双流,有的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看了叫人心碎。两岸阻隔,隔不断的是血脉亲情。我老家的一位同族二爷也是一位国民党老兵,他回来时,全村人都去看望,大家轮着请他吃饭。我也专程回去看望,二爷老了,叶落归根,生出无限欣慰,看到满村的瓦房,他嘶哑着嗓子反复念叨一句话:“没想到家乡变化这么大,回来真好,想家……想家啊!”

其实,几乎所有大陆人,也都想去台湾看看。

那次我们作家代表团是应高雄文艺界邀请赴台的,全程陪同的高雄作家周先生也是一位扬州籍的国民党老兵,同时陪同的还有台湾高山族的两位女士。大家一见如故,亲如家人。从高雄到台中、新竹、阿里山、日月潭,一直到台北,沿途看了城市,也看了乡村,不仅饱览了台湾秀美的山水风光,参加了一系列文学交流活动,还受到热情欢迎和款待。大街上到处可见的繁体字,让人感到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历史仿佛定格在半个世纪前,尘封的记忆一页页打开,不由生出万种感慨。可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在两岸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海峡坚冰破除,终于开始了来往。

但大陆作家团到台北时,却明显感到一股异常的气氛。其时,正是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台北文艺界换届选举刚刚结束不久。在那之前几十年,台北文艺界领导一直是由国民党人士担任的,这次上台的是民进党人士。按照礼节,我们仍去办公地进行了拜访,他们也进行了宴请。可是没有想到,席间却发生了不愉快。当宴请人得知陪同我们的两位女士是台湾高山族并主张祖国统一时,竟然大发雷霆,对她们极尽羞辱和威胁,两位女士气得当场哭起来。这位宴请人仍不罢休,还大喊大叫,公然向我们鼓吹台独主张,这就有些过分了。大陆作家团本来并无政治任务,行前领导就嘱咐,不介入台湾政治事务,只进行文化交流。但此时此刻,面对台独分子的无礼和面对面的挑衅,我们已无法再保持沉默。这位宴请人其实祖籍福建,反不如两位台湾本土女士明大义晓事理爱祖国。大家当即站起来保护两位女士的安全,同时对那位宴请人进行了言词反击。我们并不想扩大事态,很快又坐下来准备吃饭,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喋喋不休,显得十分亢奋。心直口快的湖北女作家方方突然一敲桌子,大声说:“吵什么?吃饭!”那人有些尴尬,这才坐下来,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大家的心情却再也无法平静。有些事真的不是你想回避就能回避的。

当天晚上,突然有人登门看望我,原来是台湾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李先生,这使我意外而惊喜。这之前,我们其实只见过一面。李先生曾到大陆多次,我们是头一年在南京一次两岸文学交流会上认识的。当时,会上发言气氛热烈,我和李先生在一些学术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事后他笑道,将来你去台湾,我要和你继续辩论。我说好啊。当时一句戏言,没想到真会在台湾相见,而且这么快。他是从报纸上得知我来台访问的,于是赶忙来看望。李先生爽快而好客,说要请我去喝咖啡,我开玩笑说,咖啡馆适合辩论吗?他笑道你是客人,今晚我们不辩论。咖啡馆就在楼下,两人落座后,他果然没提我们曾争论过的学术话题,而是面色凝重,主动说起了台湾当时的乱象,说国民党大概要下台了,台独分子很可能会上台,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静静地听着,心情也很压抑。后来,李先生突然压低声音说,大家都很担心,赵先生,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中国会放弃台湾吗?我一愣,随后笑起来,说我只是一个作家,并不能代表谁。可作为一个大陆来的中国人,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的看法:中国绝无可能放弃台湾!永远不会!李先生定定地望着我,你能说出理由吗?我说李先生,理由复杂而简单,你我都懂得历史,近代史上,我们失去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是因为那时的中国太弱了。但今天不一样了,新中国强大了,不会再容忍台湾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李先生的眼睛忽然闪出喜悦的光芒,重新坐好了,呐呐道,是啊,台湾这块美丽富饶的宝岛,真的不能再失去了。我说,这和美丽富饶无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说我曾去过新疆两次,都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朋友接待的。他们曾告诉我,当初,在中国和某邻国边境上,许多有争议的领土,都是荒滩戈壁、不毛之地,既不美丽,更不富饶,但我们的兵团战士,每年春天都会迎着对方坦克的横冲直撞,直升机的超低空强气流盘旋,光着膀子在那些贫瘠的土地上播种。他们的播种简直就是搏命。他们明知道会有生命危险,事实上,一些兵团战士真的就牺牲在这里。而即使冒着生命危险的播种,秋天也不会有收获,常常是播种几十亩、几百亩、几千亩地,也至多能收获一把茅草。可他们还是每年都去顽强地播种。因为播种意味着拥有,意味着对这片土地的权力。那样的一些领土,中国都不会放弃,台湾会放弃吗?断然不会!

李先生的眼睛湿润了,我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一晚,海峡两岸的两个男人,两个知识分子,两个普通的中国人,共同沉浸在一种爱国的情怀里。

如今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难忘的台北之夜。十年过去了,我们欣慰地看到,虽然历经曲折,虽然前头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海峡两岸终于实现了三通,两岸的中国人可以正常往来了。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忠孝二字是人生之大道,我们都是有父母,有祖国的,孝敬父母,忠于祖国,是大道,也是底线。我曾看到一篇报道,说当年西沙之战时,大陆军舰通过海峡向西沙急进。台湾军方赶紧报告蒋介石,请示要不要拦截,蒋介石沉吟良久,说出一句话:西线战事吃紧呐。这是一句让人感动的话。当年国共两党积怨如此之深,海峡两岸阻隔那么久,但在事关中国领土完整这个民族大义面前,蒋介石先生却是如此清醒。我相信历史会记住他这句话。

新中国成立六十年,取得了辉煌的成就,那个任凭列强宰割、山河破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还记得前几年台湾作家李敖先生来大陆访问演讲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中国有近两百年屈辱的历史,多少志士仁人都想让中国强大起来,可是都没做到。但今天在共产党领导下做到了。李敖狂傲一生,神鬼不怕,他没必要讨好谁,他只是尊重事实。尊重事实的人,同样值得尊重。生为中国人,我们应当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