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嫁给爸爸时,爸爸才只有19岁。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也是我父母唯一的合影,照片上,妈妈如昙花般集聚了生命中所有的幸福微笑,使本不漂亮的她似乎也焕发出一种光彩。父亲穿着军装,带着一种快乐而忧郁的表情,尽管我无法理解,但这表情却总让我十分感动。
妈妈患的是遗传心脏病。在她家,每代都有人吃着饭、睡着觉、走着路时毫无先兆的猝然死去。所以她嫁得这么早!但她从没有告诉过父亲——既然无论如何,父亲也会娶她的,她不想让他担心,只想他能快乐。
父亲也就装得不知道,甚至在结婚的事上还和妈妈小小争执了下,说这还太早,让妈妈觉得她的一点苦心没有白费,虽然她可能只剩下几年的生命与快乐。那以后,他们过得很幸福。父亲当时在武装部城外一个废置的仓库上班,班上只有三个人,所以每星期每人只能回家两天。但父亲却要与妈妈用这两天时间尽量共享他们一生的温柔。
我不知道他们每次是怎么别离的,我想那个场面一定让人肝肠寸断,——父亲要装着毫不知情的淡然自若,妈妈却一定是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肯眨眼,害怕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就在那年,妈妈冒险地要了我,可能希望作为她身后对父亲的慰藉。
父亲很少给妈妈买头巾、零食这些小玩艺。他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每年寒暑,我都被寄放在奶奶家,他坚持与妈妈照他们初相识时的愿望每年出行两次。父亲长得还是那么瘦,每当江山如画处,他就用他那有些单薄的肩膀,拥着他的妻子,极目空山流水,久久踟蹰。我总难以想象,父亲明明知道,无论何时何地,车船行旅,或一个风景奇绝处,他的妻子可能随时猝然死去。举目无亲,千里归葬,他又怎么还能那样的温存有度,言笑容与?那该是一种对生命的搏击吧!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压力!
那时候父亲的工资才只是36块7毛,他的生活很清苦,他也许祈祷过出现奇迹,但最后的一天还是来临。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六年,父亲正在仓库值班,用炉子热他的午饭,还有白水煮萝卜,菜里还没放盐,前面守传达室的同事忽然走出门,远远地喊“小鲁,你妻子单位的电话。”
然后,他看到父亲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把他也吓了一跳,却见父亲脸刷地白了下,朝前面奔了两步,像要抢过一根生命之线,拉住一只要抽去的手,却忽然自己颓然倒地,并再也没有站起。那个同事说,父亲迈出一共不到10步。
妈妈哭着赶来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冷了,年轻的脸上分明写着他当时所有的担心、恐惧与绝望。他双眼还不甘心地睁着,炉子上的萝卜已经冷了,屋里只有一张帆布床,妈妈滴着泪合上他的眼,又数那清汤寡水上面的油星,小米粒般大,一共只有11点。
妈妈说:“勇,我负你一世!”当时医生告诉妈妈:亡者死于心力衰竭。
多年以后,妈妈给我讲这段故事时,没有流泪。那时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握着她的手,沉浸在对父亲的缅怀中,甚至忘了哭泣。
生命中原本就有不朽的东西,静静地流淌着,犹如远方的音乐。
鲁茹
生命感悟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遗憾不啻是一串串省略号,空白之处,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如果说,人生是一幕音乐剧,遗憾不啻是一个个休止符,无声之中酝酿着新的活力!一瞬间的寂静,凝聚起下一个乐章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