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未厌居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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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8、“说书”

因为我是苏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谈谈苏州的“说书”。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书”。到十三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像《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像《三国志》、《金台传》、《水浒》、《英烈》,都不止听了一遍,最多的到三遍四遍。但是现在差不多忘记干净了,不要说“书”里的情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说不齐全了。

“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大书”说的是江湖好汉跟历史故事,这是大概的区别。“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唱的时候说书人弹着三弦;如果是两个人,另外一个人就弹琵琶或者打铜丝琴。“大书”没有唱词,完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较说“小书”的更为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李逵手里的板斧,赵子龙手里的长枪,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诸葛亮不离手的鹅毛扇,都是那把黑纸扇。

说“小书”的唱唱词据说依“中州韵”的,实际上十之八九是方音,往往……不分,“真”“庚”同韵。唱的调子有两派:一派叫做“马调”;一派叫做“俞调”。“马调”质朴;“俞调”婉转。

“马调”容易听清楚;“俞调”抑扬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变了,就听不明白。“俞调”又比较是女性的,说书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强逼紧了喉咙,发出撕裂似的声音来,真叫人坐立不安,满身肉麻。

“小书”要说得细腻。《珍珠塔》里的陈翠娥私自把珍珠塔赠给方卿,不便明言,只说是干点心。她从闺房里取了珍珠塔走到楼梯边,心思不定,下了几级又回上去,上去了又跨下来,这样上下有好多回;后来把珍珠塔交到方卿手里了,再三叮嘱,叫他在路上要当心这干点心:这些情节在名手都有好几天可以说。于是听众异常兴奋,互相提示说,“看今天陈小姐下不下楼梯,”或者说,“看今天叮嘱完了没有。”

“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同戏子上了戏台一样,交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势做给人家看。据内行家的意见,这些动作要做得沉着老到,一丝不乱,才是真工夫。说到这等情节自然很吃力,所以这等情节也就是“大书”的关子。譬如听《水浒》,前十天半个月就传说“明天该是景阳冈打虎了,”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说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冈子去。

说“大书”的又有一声“咆头”,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长的喊叫,舌头打着滚,声音从阔大转到尖锐,又从尖锐转到奔放,有本领的喊起来,大概占到一两分钟的时间:算是勇夫发威时候的吼声。张飞喝断灞陵桥就是这么一声“咆头”。

听众听到了“咆头”,散出书场去还觉得津津有味。

无论“小书”和“大书”,说起来都有“表”跟“白”的分别。“表”是用说书人的口气叙述;“白”是说书人代书中人说话。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说书人自己的声口,而“白”的部分必须起角色,生旦净丑,男女老少,各如书中人的身分。起角色的时候,大概贴旦丑角之类仍旧用苏白,正角色就得说“中州韵”;那就是“苏州人说官话”了。

说书并不专说书中的事,往住在可以旁生枝节的地方加入许多“穿插”。“穿插”的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自出心裁编排一两个“穿插”的自然是能手了。关于性的笑话最受听众欢迎,所以这类的“穿插”差不多每回可以听到。最后的警句说了出来之后,满堂听众个个哈哈大笑,一时阖不拢嘴来。

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

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种说书人的说教地。这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所谓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人。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他们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何用式的阴谋诡诈,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

现在,书场又设到无线电播音室里去了。听众不用上茶馆,只要旋转那“开关”,就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弦索声或者海瑞华太师等人的一声长嗽。非现代的人生经验却利用了现代的利器来传播,这真是时代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