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一头狗时,人们经常会用简单的一个单音节形容词“好”来形容。其实这种提法非常宽泛,过于抽象,我们无法判断这“好”究竟好在哪里。
是体形高大强壮,还是骨架紧凑完美,或者拥有惊人的毛量,抑或勇猛凶狠,甚或拥有过人的智力和领悟能力,当然高贵的气质也在其中。
如果仅仅从外表上来看,就像一些高加索牧羊犬的爱好者所归结的,完美的高加索牧羊犬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人们的一个理想,或者说是一个标准的石膏像。完美是指非常精确的骨量和体形指数,那是一个精确的数字。符合那个数据,至少在结构上就是完美的犬。
如果让我界定蒙古牧羊犬的体形标准,那么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呼伦应该就是这个标准。
从小到大,我看过无数的蒙古牧羊犬,显然,有比它更高大的,也有比它的头更加硕大,或者毛更长的,还有更凶猛的(当然在这里凶猛的提法有待商榷)。但没有一头牧羊犬的体形、骨架、毛色像它一样如此匀称,性格又如此稳定。
这是一个典范,或者可以说是标准。
王志刚先生与爱犬。
这也是我的朋友王志刚先生在新巴尔虎左旗靠近蒙古国边境的牧场上寻找到的一只小狗。
与王志刚先生结识多年。他读过我的《黑焰》后通过出版社的编辑与我取得联系,就蒙古牧羊犬的起源、现状我们谈得很多,很多想法竟然不谋而合。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多年的友谊。我们也多次相伴进入草地深处寻访蒙古牧羊犬。
第一次看到呼伦是在朋友王志刚先生的牧场上,本来是和女友还有弟弟一起去参加那达慕大会,弟弟嗜马如命,想去王志刚先生的牧场上骑马。
在牧场上的棚子里,我看到了这只当时四五个月大的小狗。
说实话,当时确实没有将这只瘦骨嶙峋的小狗当回事,以至于我后来再找当时的照片时,发现自己只是敷衍了事地拍了几张,也没有认真调整感光度,所以照片都有些模糊,影像发虚。
还好,用软件稍微锐化一下还可以看出这小狗的轮廓来。
现在看来,在那时它的骨架已经显现得非常清晰,包括硕大却不失格的头颅。
当时应该是八九月间,后来我就把这只小狗忘记了。
再见到它时,已经是第二年的2月了。
隆冬季节,在王志刚先生的牧场上,我又见到了它。
它的变化令我震惊。
无论是体形、毛色还是气质,此犬都几乎无可挑剔。
对于一个犬种,我相信没有什么最好,只有无限接近理想的完美。
此时应该谈到犬的凶猛的问题了。
普通大众甚至包括一些猛犬饲养者都无法区分凶猛与神经质的概念,以为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链子流着哈喇子往上冲、不管不顾地乱咬就是凶猛。
我的一头雌性高加索牧羊犬就存在这种问题。此犬性情极为凶猛,除了我之外,对任何人都怀着强烈的敌意,甚至到了任何站在我身边的人它都认为对我的安全造成威胁,不发出任何警告地吠叫,毫不犹豫地上前扑咬,而且直接攻击颈部这样要害的部位。
而且,它的情绪难以控制,在一次攻击我的女友被我阻止时,甚至将我咬伤。
最重要的是,在产崽期间,它的护崽意识表现得过于强烈,任何响动、任何声音都会引得它上前扑咬,从而忽略对幼崽的看护,以至于生产三胎32只小狗,仅仅成活3只,而成活的3只也是在我的天天严密看护下成活的。
我无法将这理解为凶猛。
有一次进草原,晚上住在一个营地里。营地里那头牧羊犬从我进入营地时就开始嗥叫,到了晚上也隔着蒙古包在外面叫,尽管营地的主人几次出去制止,它仍然像着了魔一样扯着脖子叫起来没完,就那样叫了一夜。
相对于以上的情况,呼伦的表现堪称典范。
在面对我们这些陌生人时,它表现得非常得体。我们出现时,它及时地咆哮示警,在主人呵斥之后立刻噤声,闪到一边,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颇为警惕地看着我。
当时,在牧场吃过饭后,女朋友穿上蒙古袍,索性就决定拍几张穿着蒙古袍的女友和呼伦的照片。
它似乎仅仅根据主人的态度就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它的表现我只能用震撼来形容。
它表现得不卑不亢,我不得不说这头牧羊犬天生就是做模特的材料,它几乎不需要我特别的指挥,就会做出非常标准的动作,它总是能够站在从构图上讲非常理想的位置。
我拍到了一些无论从构图上还是色彩上都堪称精美的图片。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很难碰到,像蒙古牧羊犬这种独立性非常强的犬种,你很难让它摆出你希望的样子。
但那个下午的事实是,呼伦极其配合,对我们以礼相待,甚至能够接受我们礼貌性的抚摸。对于陌生人,能够如此,简直是奇迹。
我认为这头牧羊犬天性温和。
但显然我想错了。此犬绝非样子货,或者是懦弱之辈,它在秋天时已经有捕狼的经历。而就在不久前,一个醉汉夜里翻入王志刚家的草库伦,被严重咬伤,整整在家里躺了半个月。
此时应该可以清楚凶猛的真正概念,面对狼和陌生的闯入者时它如同猛兽,但在对待主人的朋友时却表现得彬彬有礼。
事实上,大多数的蒙古牧羊犬在很多情况下确实表现得勇猛有余,理性不足。在这一点上,呼伦确实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想真正勇猛的应该不是疯子一样什么人都咬,那是胆怯、神经质的表现。
呼伦的表现充分地诠释了凶猛的真正含义。好的牧羊犬应该学会判断,知道何时出击,那种傻子一样一叫一宿,疯子一样连石头都想咬一口的牧羊犬事实上非常危险,并不适合在草原之外的地方饲养。
所以,对于这头拥有帝王般气质的大狗,我确实心生好感。
此后,我一直在不断地关注这头牧羊犬。
2008年夏,我接到了王志刚先生的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呼伦给卖了”。
我并不清楚其中原因,而且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他出售呼伦的真正缘由。而他出售的价格对于呼伦来说显然有些低得可笑,一切看起来更像玩笑。
当时也未细问,只是感觉惋惜。
后来,我只能猜测。那个夏天,王志刚先生除书店的工作外,还忙于自己经营的肉干厂等各种业务,由于雇用的看护人不精心,家中一头品相相当不错的母犬捕杀了邻居的几只母鸡。赔了钱之后,王志刚象征性地惩罚了几下这头惹事的母犬,但没有想到此犬生性刚烈,又加上当时酷暑,竟然当场暴毙。而那段时间,由于饲养不精心,呼伦也骨瘦如柴。恰在此时,一个猛犬养殖基地正在收购种犬,慕名几次与王志刚接触。怕呼伦由于自己的疏于照顾而出现意外,暴殄天物,王志刚索性将呼伦转让。
我只能找到这样合理的解释。
为此,后来我特地去了一次那个基地。在那里,呼伦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明亮通风的笼舍,每天有专人负责它的饮食起居。不过,像所有莫名被主人出售之后的狗一样,它的好奇与热情都表现得颇为节制。在狗的生命中被迫地更换主人,对于它们将造成永久的伤害,它们从此对人类会心存怀疑,不再信任。所以这也是我养狗以来一直坚持的一个理念:一旦开始养一头狗,就得一直将它养到寿终正寝。
呼伦被放出笼子,在养殖基地的大院里放风。
它象征性地过来嗅了嗅我,我无法从它的表情判断它是否还记得我,随后它就开始在院子里徘徊。很快,它在围网前站定,向着养殖基地外面深秋荒瑟的草原眺望。
它大概还在回忆自由奔跑于万亩草场上时的快意吧。
不过我想:那种在万顷牧场上自由奔跑的生活已经永远地离它而去,不再属于它了。
不过,能够将它优良的血统传播开去,为蒙古牧羊犬的繁殖作些贡献毕竟也是好事。
2010年,在呼伦被出售三年之后,我与它的老主人王志刚先生一起去那个基地看它。
其实,我并不想验证什么。例如呼伦还认不认得它的老主人王志刚先生这样的问题。
那是一次动机很简单的访问,我当时要驾车去新巴尔虎右旗办一点儿事,王志刚先生索性陪我一同前往。
在养殖场待了三年之后,我发现,呼伦身上那种曾经在草原牧场上涤荡的蛮荒的野性和风一般自由的气质正在被一点点地磨蚀殆尽。养殖场内频繁更换的工人,经常出现的观光客,总之,在经历了太多之后,它已经学会以漠然面对身边的一切。
当我们进入养殖场后,它的笼门被打开了,显然,这种待遇并不是经常的,它略感兴奋地颠出了笼子,在宽阔的院落里奔跑。
随后,它似乎注意到什么,停了下来,翕动着鼻子嗅闻着周围的空气,然后,它慢慢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当王志刚先生呼唤它的名字时,它并未表现得欣喜若狂或者不知所措,先不说这一犬种本身并不善于过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而呼伦也是一头性格内敛的狗。
随后,大家看到令人不禁唏嘘的一幕,当王志刚先生蹲下抚摸呼伦时,呼伦将头埋进了王志刚的怀里。
大家都未做声。
在场的多为养犬之人,也多少都曾经历过与爱犬别离的场面。此时,谈什么似乎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也许呼伦还在怨恨主人出售了自己,王志刚先生也在为自己出让了呼伦而懊悔不已。
但此时,无论他想再出多少钱赎回呼伦也已经不可能了,现在,呼伦已经成为这家犬场的当家种公,属于不出售的种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