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湘西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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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情这个魔鬼

芷江离凤凰并不远,行政区划归怀化,从前它是一条长满青青芷草的美丽河流,当然,现在它仍然是,只是与昔日相比,它有点容颜苍老、憔悴。我在一个早晨来到这里,雨一直跟着我来到芷江,是南方的雨,落地有一种清洁的雨声。毕竟是南方,即便是冬天来临,这里仍是一片青翠的颜色,那是南方的温婉与柔媚。从那个著名的廊桥上经过,我眺望一蓑南方的烟雨,就想起近百年前在这里生活的寂寞的收税员沈从文,还有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一株兰蕙——那个时候他应该只有 17岁,而且应该是叫沈崇文而非后来的沈从文。

沈从文祖上大富大贵过,到了沈从文这一辈,又沦落为平民,乃至贫民。调皮捣蛋的沈从文就在湘西山乡里长大,因家贫辍学去当兵。兵团解散后家里饭都没得吃,就投奔芷江的五舅做了收税员。在芷江,他一边与七姨夫、北洋政府总理熊希龄的弟弟熊捷三一起在熊公馆谈诗作文,一边与好朋友马泽淮的妹妹马泽蕙谈起了恋爱。马泽淮是当地大户人家私生子,长得眉清目秀,喜爱读书,与沈从文相见恨晚,两人交谈中马泽淮不时提起自己刚从学校毕业的妹妹马泽蕙,似有意为他俩牵线搭桥。马泽淮某天将沈从文的手书带回家给妹妹看,马泽蕙被一纸优美的书法惊呆了,听说手书的诗歌也是沈从文创作的,马泽蕙一时对从未谋面的沈从文十分倾慕,就托哥哥给沈从文带去一首诗。沈从文当即也和诗一首——《爱情是个魔鬼》,在 17岁的沈从文和 16岁的马泽蕙心头布下迷阵,让少男少女神魂颠倒,又如一坛美酒让他们如醉如痴,在五月初五端午节芷江龙舟会现场,沈从文第一次见到马泽蕙。

《沈从文传》的作者凌宇这样描写马泽蕙:“那女孩子白白的面庞上飞起绯红的笑靥,她细腰长身、体态轻盈,身体各部分配置得似乎都恰到好处。胸前一对拳头大结实的小乳房,半害羞似地躲在衬衫里,又半挑逗似的仿佛要从衣缝中豁裂而出……”沈从文被爱情这个魔鬼搅得寝食不安,魂不守舍,一门心思都是马泽蕙。心中积累起来的有关男女之情的美好,尽情地在他的笔下流泻——一首首爱情诗通过马泽淮的手,源源不断地飞到马泽蕙手里。马泽淮发现沈从文已堕入情网后,又时常在他面前煽风点火,说:“我妹妹现在目中无人,只有你沈从文,你写给她的字,她的诗,都被她小心收藏在枕头底下,如痴如狂。”沈从文一听,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原来一天一首情诗写给马泽蕙,后来改为一天数首。

沈从文与马泽蕙的热恋很快在芷江传得沸沸扬扬,一心要招沈从文为女婿的熊捷三劝他不要犯傻。可是沈从文根本听不进去。无奈的熊捷三见劝说无效,就将沈从文母子请到了自己的家里,向他们摊牌。当时沈母见沈从文在芷江混得不错,就卖了凤凰的一处老房子,带着女儿来投奔沈从文,并将卖房子的几千块银元全交给沈从文保管。熊捷三是芷江著名的富商,他确实看好沈从文这个才华横溢又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他将沈家母子引进客厅,也不客气地说:“马家女儿是私生女,没什么好,你要成婚,我手头好姑娘多得很,不瞒你说,我这里就有四个,一个是我自己的女儿,另两个是龙家姐妹,从文你应该见过的,是芷江一对姐妹花,龙家在芷江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还有芷江的大户李家女儿,他也托我熊捷三征求你的意见。”沈母一时看花了眼,拿不定主意,拿眼睛看着沈从文:“儿啊,这是你的婚姻大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熊捷三怕临时有变,就想堵住沈从文的嘴:“这四个小姐都生得体面,你若在其中择一成婚,不用你操一分心,也不必你花一分银子。”沈从文半天不说话,熊捷三急了:“你看,你相中哪一位小姐?”沈从文一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好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熊捷三急了:“马泽淮那小子不是东西,他的话没一句可信。”沈从文说:“我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熊捷三急得直跳脚:“你其实一无所有,我就是喜欢你平日的谈吐与学识,做我女婿,这一切日后必定全是你的,还有芷江这些权势与地位。”沈从文此时坚决地说: “七姨夫,实在抱歉,我不能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板的女婿。我有我的计划,得照自己的计划做去。”熊捷三长叹一声,跌坐在太师椅上。

拒绝了七姨夫熊捷三,沈从文更频繁写情书给马泽蕙,马泽淮则心甘情愿充当信使。就在沈从文想约马泽蕙再见一面时,马泽淮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我妹妹也正想见你——不过,她要穿最漂亮的衣裳,要买最好看的鞋子和化妆品,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见你,只是,我也没钱,她也没钱,我对不起我妹妹……要不,沈先生就算借我一百块银元吧,我很快会还的,算我借你的。”既然开了口,而且还说是借,他手头正好存放着母亲一笔卖房钱,哪有不借之理?沈从文马上取出一百元交到马泽淮手上。几天后,马泽淮倒是真的如期偿还了沈从文,还安排他与妹妹见了一面。

从此以后,马泽淮是三天一小借,五天一大借,有借有还有还有借,借借还还还还借借之后,沈从文也糊涂了,到底借给马泽淮多少钱?他偿还了多少,很多时候就在原借契上添个数字,归还时在芷江的沈从文

芷江的天后宫,当年马泽蕙家就住在天后宫附近将名字划掉。沈从文还陶醉在想象的热恋之中,他糊里糊涂的,有一天沈母向他拿几个钱购置几件像样的家具,沈从文从箱匣里取钱时,却发现替母亲保存的银元已所剩无几。沈母似乎发现了什么,脸色大变,说:“哎呀,你的钱呢?”沈从文面如死灰,啪的一声关上箱匣,冲出门去找马泽淮,可这时哪里能找到马泽淮的影子?去问马泽蕙,马泽蕙双眼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好几天不来了,我正要问你呢,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沈从文几乎要哭了:“他拿走了我的钱,现在不知去向,看来他是有目的的。”马泽蕙此时却一味替哥哥说话:“不会的,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哥哥我知道,他绝对不会这样做。”沈从文十分生气,美若天仙的马泽蕙此时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凡俗女子而已。他瞪着眼睛说:

“我冤枉他?我的钱,全不见了,他若成心还我,为何要逃走呢?”马泽蕙说:“他不是每次借钱都是有借有还吗?”沈从文说:“他一开始是这样,就是他开头的诚实骗了我——这可怎么办哪?这是我娘卖房子的钱,全丢了我娘要上吊,我也活不成了。 ”

沈从文此时十分后悔自己鬼迷心窍,被母亲哭得心烦,再去寻找马泽蕙,她也不见了。家中一笔巨款交到他手上,竟然全被人“借”去,并且一去无踪,沈从文再无脸面对母亲,痴痴地往回走,天完全黑下来,他站在离家远远的街角,听到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心都碎了。他理解母亲,家道中落许多年,全家的希望都在他沈从文身上,那笔卖房款,是打算在芷江重新买房用的,现在失去这笔巨款,凭他那点薪水,哪年才能在芷江起楼造屋?沈从文禁不住流下悲伤的泪水,他坐在穿城而过的芷江边想投水自尽,又觉得这样对母亲打击太大,也让世人嘲笑。一直到天色微明、露水打湿他的头发与衣裳时,他才决定:离开芷江,到北京去,不活个人样,绝不再回湘西。

沈从文来到芷江邮政代办所,伏在柜台上给母亲留下一封信,然后就带着满心的伤痛离开芷江。后来他在《从文自传》里说:“假如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 ”

沈母收到沈从文信后,回信说:“已经做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宽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们就放心了。”母亲的仁慈,让沈从文泪流满面。不久,就有消息传来,那位使他心生情窦又羞愧不已的马泽蕙,在他离开芷江不久,外出求学,不幸在途中的船上被土匪抢去做了压寨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沈从文怅然若失,过去与之相处的朝朝暮暮,一并涌上心头。他在小客店的墙壁上,题写了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的诗,以抒写自己当时的心境:“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颇具传奇的是,不久之后又有消息传来,马泽蕙被一位黔军团长花重金赎出,随即与之结为连理。或许红颜薄命,或许造化弄人,这位团长不久因犯事又被拉到河滩枪毙。经过这一系列戏剧性的变故,马泽蕙已看破红尘,在某个月白风清之夜只身来到沅陵一处天主教堂,做了一名修女。

据说在那个小巧的天主教堂里,很多人都见过那位从不说话的修女,她的脸白得像一片恍惚的月光,那长长的、紧紧裹缠在身的黑衣像用墨汁染过似的,很黑很黑,黑得就像湘西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