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军
高中毕业那年,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狂奔到家的时候,却见到父亲用板车拉着心脏病复发的母亲,蹒跚着走了出来。我一下子傻了,赶紧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之后便是父亲为了母亲的住院费,变卖了家里几乎所有可以卖掉的东西,本已是捉襟见肘的家里更是雪上加霜了。那些日子里,我没敢将我的那张录取通知书给父亲看,望着他脸上日渐加深的皱纹,说实话,我的心情矛盾极了,但最终我还是痛苦地作出决定。在一个没有风的傍晚,在那棵陪我一起长大的香椿树下,含泪将那张录取通知书撕掉了……
我和表哥一起去县里一家私人办的木器加工厂当了临时工。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半年之后,父亲承包了村里的一块河滩地,他带着我去捡石头、拉土,用我们的双手和汗水建起了一个小养猪场,也是从那时起,我成了我们村里年纪最小的“猪倌”。每天,割柴、铡草、拌料、喂猪、铲粪、冲圈,不但皮肤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老茧,身上也整天和猪一个味儿。这些倒还可以忍受,最令我无法面对的是村里人的讥讽嘲笑。那一次,我提着一桶猪泔水从家里出来,邻家的二婶老远就捂上了鼻子,待我走过她身旁的时候,听到她对人说道:“他老娘还说让我给他介绍对象呢,瞧他身上这味儿,谁家姑娘嫁给他准倒霉!”听了这话,我真想将泔水都泼在她脸上,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一回到猪场,我就扑进自己的小屋,那一天,已长大成人的我,竟抱着枕头,孩子一般委屈地哭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圈里的猪嗷嗷叫了起来,父亲在外面叫我,但我赌气没有搭理。后来,父亲进来了,我依然趴在床上没动,他便没有再说什么,出去了。
夜渐渐地静了下来,外面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在淡淡的月光下,我抬头望过去。竟是父亲……
“爸,你吹得真好听,以前我咋没见你吹过哩?”
父亲见我终于走了出来,脸上有了一抹微笑,他用衣角轻轻拭了拭那笛子,而后,拿出烟荷包,卷上了一根烟点上,他望着我,好久才幽幽地说道:“这还是你爷爷在世时学的呐!那时候,咱家也不富裕,我小学都没念完。后来,也是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县里的剧团到咱村演出,那团长就住咱家里,我给他吹了一回,他很高兴,当时就和你爷爷说,要带我去县里。你爷爷也答应了,但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跟他走!”
“那是为啥呀!”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徐徐说道:“那时,你奶奶身体也不好,咱家就我一个好劳力,上县剧团虽说有工资,但一个月也才几块钱,而我在村里的副业队筛沙子,一个月的工分顶十几块钱呐!就为这,我没有去,后来,你爷爷骂了我一通,还赌气把我的笛子给砸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动过!”
“那你今天咋又……”
“也没咋,这些年我觉得苦的时候,就在心里吹上这么一段,再苦,也就能熬过去了……”
“爸,你吹的是啥曲子哩?”
“《春光》,我自己给取的名字!”说到这儿,他捻灭手中的烟头,又一次把笛子放在了唇上……
那一夜,皎洁的月光糅在悠远的笛声里,花瓣一样洒在父亲的身上,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洒在了我那一年的心上……
从那一夜以后,我似有所悟,开始塌下心来做我的小猪倌,并在劳动之余,重新拿起了书本,因为我知道,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片和父亲的笛声一样深沉而又满载希望的春光……
那一年的八月,我写的几篇散文和诗歌先后在市里的一些报刊杂志发表了,而且,还有一篇获了奖。那一天,我专门去县里用我得的稿费为父亲买了两瓶好酒,父亲在那一晚,望着我却什么也没说,他微笑着,那眼里竟有两颗晶莹的泪……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喂猪,父亲却叫住我。“孩子,不用喂了,咱今儿去县里把前几天卖猪的钱取了,到乡中学复习班报个名,要不过几天就开学了……”
说实话,听了父亲的话,那一刻,我真是又惊又喜……
一年之后,我再一次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父亲一直在养猪。那些年,他明显地瘦了,老了,但每一次我回到家,他都很快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去世的时候。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我意外地发现了当年被我撕掉的那张财经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它已被父亲粘贴好,平平整整地放在他的那个小檀木匣子里。捧着那张已经泛黄的录取通知书,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到如今,我依然保存着这张录取通知书和父亲的笛子,每当见到它们,便会想起父亲的微笑,想起父亲为我吹笛子的那个月夜。是的,一个人遭遇坎坷,就像一棵在墙角里生长的小树,只要心中有了一片春光,它就能够成长,就能够去面对凄风冷雨的洗礼。我想,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而且,我的人生也是从父亲为我吹响一曲《春光》的那个月夜才真正开始的……
心灵寄语
心中的春光照耀我们枯涸的心灵,滋润着我们。使我们的内心更加的坚强,勇敢地去面对凄风冷雨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