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具肖飞诗选(勇士也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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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渔舟唱晚

肖飞/文

滔滔的河体。古荒的渡津。空旷而凌芜的河床。是江南的野外,除开远方有片破小村落,附近仅散居些低山头、矮土丘;黄沙乱茔,长着残草败枝。见不到墟里依依烟、阡陌畦畦田,见不到耕地中的绿茎红果,见不到参天树木、郁郁灌丛。

然而,这儿曾经确实是阜盛繁华之地。发达的交通,富庶的自然条件,便利的水资源,引至众多商贾工匠。曾几何时,这儿亦有笙歌曼舞,亦有灯红酒绿,亦有长街陋巷,亦有高阁深院。远看,像极了张择端那幅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它是个重要渡口,更是个中转性驿站,乃至天涯孤客、迤俪行旅、江湖浪子、鲁班陶朱们的归宿与渊薮。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参差不齐,大有天荒地老、亘古酣今的趋势。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有。

却不知何因(诸如兵燹、火灾、地震、瘟疫、闹鬼、洪荒、稽查等),猝然间居民弃它而去。财物被洗劫一空,人走即茶凉,拆屋檩、焚梁椽、毁夯土、舍田园,乃至落到如今地步。没有突然的天翻地覆,没有突然的排山倒海,却是在历史上的某一朝某一代某一年某一日,它便奇迹般古怪地不可思议地抹去了地图上的位置,抹去了周遭人们心间的记忆。与一块贫瘠丑恶的处女地比起来,这又有多大区别呢?

总之,它就成了现今实际意义上的一片废墟。并且还看不出是废墟。没有残垣断壁,也找不到残编断简。纵使一块微不足道,却刻着“天启”或者“嘉庆”多少多少年的小石子也不能见。只有冷的北风与暖的南风吹拂着它,大雁与小雀从这飞掠过,绿色的春、红色的夏、黄色的秋、白色的冬,一轮又一轮地循环更替着。当然,最妙的还是滔滔不息之江水依伴它而淌过,默默地注视着它的今昔沧桑,盛衰往返。它们才是一对挚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凡人是动的,世间是静的(相对)。而今,它至少是个渡口,起码是个古渡口,废渡口。偶地尚会有人在这儿上船,下船。每个昼夜,当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的帆船或机船经过这时,即使没有记忆纹理,不了解它的历史变迁,也得不时地伫足眺望它几眼。极罕见地,船头也会碰见一二有知识,好想头的人对它产生怀疑与兴趣。山水是有灵气的。凡是有过独特经历的山水,自然有过人的介入,总会带着股怪异之味,同人本身一样。所以,有灵气的怪异凡人一见到它,便会对它有种心电感应式的默契及领悟。人毕竟产自于同时又作用于山水。

于是,这是个古渡口。处于河的荒滩,河床是其舞台,有复杂历史,远离人烟,又不可能不为世人注意。但迄今尚无正式户口,乃被身份证与发身份证的国家机器遗忘的旮旯。河滩较低洼处肥腴之壤,倒是有几小片西瓜地。所以瓜熟季节,得派人驻守。于是,它也扎了个小棚。棚子又破烂矮矬,又灰黯单调,同底色一致,同整个古渡的氛围相融,没法让行吟诗人们无病呻吟地来一句陈词滥调:啊,万绿丛中一点红。或者:啊,一袭亮色破荒原。也许不是这么简单。

暴风骤雨时,絮雪茫茫时,自然壮观。却不多见。月华如水时,春机似姝时,自然美丽。也不多见。更多的壮观是大江东去,咆哮难休;更多的美丽是日升日落,绚烂陆离。我们民族历史悠久,文化丰厚,《渔舟唱晚》是众多中国著名古曲里的一种,“渔舟唱晚”在这片领地上应该算最有代表性的、最有象征性的、最独特动人的景观。当夕阳西下、晚霞似火、云雾缭绕时,在这天高地迥、视野开阔、远匿尘嚣的河甸畔,看大浪淘沙、看雁阵过宇、看风戏草坡,难道不是种享受么?当然,有渔舟映衬,有渔歌奏和,就更好不过了。文人墨客见之,则必定连叹“大有古韵”不止。

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侵犯,没有渔舟唱晚的反作用(王绩句:鸟鸣山更幽),即毫无人为的介入,这种静谧完全变成了白描变成了水墨画。它的突破,当在巴赫氏“怪圈”被抗拒升华超越打倒推翻否定消灭之时。这可能否?大自然是部巨著。四季轮回、日月更新、风刮雨打、高山流水、花开花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巨著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结构安排、主题思想、艺术技巧、文学语言以及生活语言。

可谁知道,这部被人工浸汥、继而再返归自然的作品,如今又卷入了人的章节。渔舟唱晚的非古装戏,该粉墨登场了。

首先申明,这个故事是一定时间前,由一位老人讲述的。兴许是年代久远又不久远的缘故,其陌生的历史背景、独特的时代氛围,让今人听来有一种近似乎传奇的味道。其实,作者并不想故弄玄虚,也未趋“本书绝属虚构”、“本文绝对纪实”的时髦。那老人过去怎么讲的,这里就怎么写。比如逻辑不严、细节毛病殊多等,使得小说过分做作,“明显是作者的杜撰”。这么评价我也没奈何。至于该属那老人负责的地方,本人概不领会。小说便是小说。这就足够矣。

也就是说,古渡终于有了人为的介入。那是在不知道一个什么时候,古渡在缄默、冷清、孤独了兴许是许多朝许多代以后,终于其地界上出现了一个主人,或者是客人。故事就得从此处伊始。地点就在古渡,江南的某江之南。时间是不确的若干年前几天里;季节与时辰并不重要,天气、气温、景物都对情节未起很大作用。老人只能讲个大概情节,细节及环境还得由作者根据情节作合情合理的安排与添加。今天在做这个小说时,一股浓郁的距离感便爬满纹路。它让人追忆起:遥远的童年,该老者在夜阒人稀、荷塘藤下,平淡且醇酽地讲述该故事时,那富有独特氛围的过程……

其实也挺简单。当第一个本地人出现在这古渡区时,瓜棚里已经住下了一个陌生人。好久以来,连年洪涝灾害,农业歉收,西瓜种植不景气,即使是离这儿最近亦有两三里路的某自然村,便亦多年废弛了这块瓜田,只让破烂龌龊的棚子维持着,孤凄挺立在早已贫瘠荒凉的瓜田旁,经受风雨洗礼。真可谓“暧暧远人村”了。古渡的陆上如今又不处于交通要冲,人们也懒得管它。但后来这块又有了人气。瓜棚里住下了人;尽管是陌生人。这陌生人自然是外地人。当第一个本地人乍次发现他时,他一定在这住下有些时日了。第一、他先来,本地人后发现他。第二、本地人发现他时,他已将棚子内收拾得勉强还住得下人来,棚子外也因住了人而显得有些人气了——一方面住有人,另一方面是人对它总有了点改造。

他的全部家当是两个小布包,当中装了几件破衣裳。也许还会有少量干粮,否则他早已饿死。他的衣裳什么式样、料子、颜色,老者没讲。否则我们可以据此猜知故事的大致年代,以及他身份上的大致情况。但是,就算是老者讲了,相信也会很模糊普通,让大家失望。这绝不影响到整个故事,否则以后的事件就不会照此发展下去。他的干粮什么种类,老者也没讲,否则我们可以据此猜知他大致来自南方还是北方。本地就是南方;所以他如来自南方,则相对来说距此不远。如来自北方,则可谓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时空动作太大。越远也许其背景越复杂,经历越曲折。诸位都可能这样猜想——包括鄙人,可老者既然没讲,我们暂时莫自作聪明。

如果有必要的话,这里再介绍一下他的外貌。老者不是说书人,也不是文豪,不擅长精雕细刻地具体描绘他的发型、身高、五官、四肢、体态什么的。老者对他粗略的、杂乱的、隐含的、不自觉的勾勒,只是散布于其讲述故事的前后发展过程中。根据这些片言只字与整体印象,我们可以估计得到,他是一个很一般的人。这是一个男人,中年男人,身高一般、长相一般的中年男人。这些材料,别说对今天作为我的读者的你们,就是对当初作为老者的听众的我,也毫无启发,毫无参考价值。但是,且慢,通过这些片言只字与整体印象,我们还可以估计得到,这个中年男人尽管身高、长相都一般,却一定很男人化,很有男子味。这份信息就是颇有价值的了。

当第一个本地人见到他时,他似乎已有了长期在此安家落户的意思;如果说他一个人也算个“家”、“户”的话。他在棚里打了地铺,又将棚的顶部与四壁好生修葺了一下,勉强能挡风避雨就行。他没有将其建成一座美仑美奂的殿宇的宏图与巨资。在第一个本地人来之前,他到这儿多久了,除了他本人,没有人能够晓得。但不会太久,当然也不会太短。说不会太久,因为太久不符合事实。这块土地再荒凉,本地人再冷落它,也不会太久地无人对它注目、涉足。何况,一住下人,人们便对它更敏感。毕竟离它最近的村庄,离它仅有两三里路。说不会太短,因为本地人终究还是冷落它的。自他到后,房内房外、房前房后(我情不自禁地把“棚”字写成了“房”字;因为当初老者讲它时,也常常“棚”“房”换用),甚至几丈见方的活动区间内,都已有所变样,虽不说生机盎然,但总算透了些人气。更重要的是,他在棚下江滩湿地里用原始社会的工具开垦了一小片土壤,工整细致,正准备种庄稼呢。这也是前文中说他“似乎已有了长期在此安家落户的意思”的有力证实。都道江南四季如春,时种时收,兴许并非夸大其辞。

当第一个本地人见到他时,本地人的确有些惊讶、疑惑。实际上,当他在若干时间前瞧向这边、因而走向这边时,他就有所觉悟,因而疑惑了。只是,此时,他是既疑惑又惊讶,且惊讶为主,疑惑为次。而外地人则只是楞了一下,便平静地上来迎接他。他也便既惊讶又疑惑地走上去。他装做悉寒问暖,用土得掉渣的本地话与外地人打招呼。可外地人听不懂。他只得夹杂以手势。外地人这会听懂了部分,可回答不上来。外地人只会“咿咿呀呀”地哼,原来他是个哑巴。他对本地人也打起了手势,可本地人不懂哑语。其实他同样不会哑语,只糊弄这本地人而已。在老者讲述的故事中,那么多本地人见过他,似乎并无一人发现他用的是伪哑语。他就一直没露馅。难道村落里没一个人是哑巴,没一个人懂哑语?但老者便是这么讲的。总之,这次,本地人与他都感到简直没法交流。很块地,本地人有丝扫兴地打道回府。

有了第一人就有第二人,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以后,陆陆续续地,或多或少的村民来看他。只是,起初比较频,往后便比较稀,但始终保持着联系。再稀时,三两天也偶有一二村人到这来,只是不一定进他棚中,不一定与他在一起直接“交谈”。不像起初,几乎每天都有几趟人来,每趟都是三五成群的,甚至给人以浩浩荡荡之感。他们无非是觉得好奇,觉得他的到来有些稀罕罢了(极少数故作老成之人还会感到有些蹊跷;最终这极少数人有了一次难得的老成对头的机会)。反正,不多久,几乎所有走得动、看得见、男女老少的本地人都见过他至少是一回了。后来,觉得他的人也不过如此,事也不见得奇特,他们就来得不再勤快。都是本地人来看他,他从未去过村子。本地人没得到他的一点情况,倒是他了解了本地的不少事体。尽管他们的方言很粗糙鄙陋,又呕哑啁哳,但时间已久,接触已多,他还是约略能听出过十之七八来。也有个别淳朴善良的乡亲想送些过日子所必需的用品、包括食物给他;可他从未接过他们哪怕一丝芥末。

白昼过后是夜晚,夜晚过后是白昼。江水汹涌向东流,日子晃悠悠地过。他就算在这里扎根下了。他自种自收,自给自足,一个人清贫地、孤单地在河滩的瓜棚里混度光阴。村里的人总在猜测:他干什么?想什么?结果往往一无所知。他早起早睡,伴日月升落而活着,而操劳,的确做到了真正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天,除了雨雪时分外,他在瓜棚内外出进,为生计奔波。夜里,他从不点灯,也没有灯点。他要么早早上床入眠(但地铺竹板因人辗转反侧造成的响声几乎彻夜不休),要么一个人坐在江边的石礁、沙砾、堤岸上,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目光炯炯向前,仿佛泥塑的菩萨。他似乎已经超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惊人的主意,又似乎这主意稍纵即逝、消遁于无形。

白昼过后是夜晚,夜晚过后是白昼。

多么壮丽的江畔风景!一条宽广悠长的大河横贯在视野中央,河流腹地尽头是一抹崔嵬如黛的群峦,就近处零星分布着馒头似的大小土丘。视线由此及彼,隐约可见那稀稀落落、破破旧旧的农家小院,与院外田垄里阡陌纵横、畦畦新绿。若再深入,则隐约可见那袅袅炊烟,隐约可闻那鸡鸣狗吠。百分之百是南国的乡土气息。尽管近若咫尺,有触手可及感,然而本故事主体从来没有蔓延到那里。柔弱、细腻、恬静的南国村落,似乎经受不起如此大起大伏、风云变幻的悲喜剧。它只有咏叹调,并无交响曲。而这古渡附近呢,昔日不再,踽踽沉寂。荒凉,亦空旷;阑珊,却壮观。四时轮回不同,朝夕变换各异。草黄了又绿,花盛极后又凋。汛期时落时涨,江水时清时浊,东去不休。风雨与年代镌刻着它的面目。清晨,它迎旭日初升,爽鲜明净;黄昏,它枕落阳西沉,华彩诡谲。日头洒在江上,浪花点点,浮光跃金,听涛声呼啸,一阵一阵地送至河川的极端,天地的极端。夜里,明月高悬,或圆或缺,银蟾普洒,大地一片光华,绝无影影绰绰的事端。除了富有节奏的、声势浩大的流水声外,不沾尘嚣,万籁俱寂。背景这样的开阔、动荡,外冷内热、不甘寂寞,正是产生一场惊心动魄的重大故事的优越的天然舞台。曾经“参差十万人家”时,它就一定有过不少非凡遭遇;如今折戟沉沙傻了模样,看似朴拙无缘,却暗伺着暴风骤雨的不期降临……

悠悠岁月过去了,缺少人气的河滩一直吟唱着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老调。有四季与日月打扮着它,而单调重复的江涛仅具哲学启迪而无艺术美感。此外一无所有。单调重复的浓墨重彩。最好的是傍晚,乃其主要风格浓墨重彩的荟萃与典范。届时,云兴霞蔚,夕照如丹,远峰绚烂多姿,近丘也多姿绚烂。但前者更苍翠,后者更突兀。江里水光潋滟,华彩变幻,连沙滩亦给涂上了一层丰富的色泽。一望无垠的江边,一望无垠的古渡附近(这古渡附近的大江心,用上“烟波浩淼”“水天一色”,也许还算是名副其实、名不虚传、名正言顺。而在一位著名少数民族女作家的一部获奖长篇小说中,则把北京大学未名湖那样一方小水塘亦称作是“烟波浩淼”“水天一色”,那就很可笑了),仅仅是这种虽大气磅礴、却呆滞空落的绚丽,这种大气磅礴、呆滞空落的绚丽,在古渡市镇多年前已不为人所知地消失后,便多年维持着。直到现在,有一位外乡人来到这处,打破了它的呆滞空落,而其浓墨重彩、大气磅礴也同时不再单调重复。

前人云:“夕阳无限好。”黄昏的景观无疑是极美的。可单有浓墨重彩、大气磅礴还远远不够,最好是有人类活动的点缀与升华。单有能见之物,并无可闻之声,也是不完整的。纵使马致远的“断肠人在天涯”《秋思》小令,世举绝响,亦让人感到一种不满足、不畅兴。“渔舟唱晚”便是对暮色江畔的最好点缀与升华。有了“渔舟唱晚”,暮江便增多一份生气,一份诗意,一份情趣。那苍凉、浑厚、充沛、不屈的歌声,使得整片天地都活了,都有情了,都个性化了。人与自然界是应该串连在一起的,关键看他们之间如何处理好关系。只要处理得当,人与自然比人与人更能交流与统一。如今,这外乡人还不算是“渔”,也没有“舟”。可他同样能“唱晚”。当夕阳下山时,江风习习,江浪阵阵,天色转晏,视线迷蒙,他便独自呆在水滨,手持一把竹箫,吹将起来。他的箫声时而激越、时而平和,时而扬展、时而抑压,时而痛楚、时而快意,显得大喜大悲、大起大伏,非常恣肆而怆然。仿佛他内心里有一团篝火在燃烧,有一条大江在奔腾。同时,他又想竭力控制自己。他一边吹箫,一边像是沉浸在一段复杂曲折、跌宕轰烈的往昔追溯中……

外乡人手持的这把箫就是他的另一张嘴。他不能说话,只好用箫代言,而箫比嘴更瞒不住。伤感、苍凉、哀恸的箫声飘散在空荡、旷远、秾丽的河上,映衬着日薄西岭之坳,月起东山之巅,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牵肠、伤感的画面。每当夜幕降临,河间都似乎释放出刚纳入的箫声的闷响。它不如一般“渔舟唱晚”的调子那么欢快、粗犷,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与对生活的热爱,只是显得忧郁、苦涩、不堪回首。这异样的“孤箫奏暮”之景,仿佛鏖战刚息的乌江,有凄声有苍色,桀骜之余带着股温婉之气,给南国的江滨风情又增添了一番北疆滋味。箫声沉重,驱散了古渡的死寂,却把人们带入了一段完全陌生又依稀可以感知的往事里。在这定时定量定调的箫声奉陪下,外地人独自固守于江畔古渡的瓜棚里,不知平平淡淡地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不知多少个平淡的日夜这样过去了,古渡终于发生了意外的遭逢。正如异乡人破灭了古渡的孤独,这遭逢又破灭了他的孤独。笔者承认,前文有不少是笔者对说古老人的补充。因为,他既然没经历过,怎么会对这所有细节知之甚详,生如历历在目?再说,当事人也不会,亦不可能把所有细节都传布下来,让他或直接或间接地知道。那么,除非他是当事人——而他说他并不是。

也就是在本地居民几乎把这外地人淡忘了,外地人亦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处异域他乡时;某个深夜,外地人吹箫过份投入而忽视了时间的早晚与短长的一个深夜,他猝然听到河流的远处传来一声尖脆的枪击,接着是有人喊“站住”、“快逮着了”、“开枪”,接着是杂遝、慌乱、匆忙、粗重的脚步声,接着是不远处有人落水的闷响。是夜星光黯淡,视野模糊,十几步外便全然看不清楚。外地人早就停止了吹箫,但一直死死地静坐着,“进入禅家状态”般。可他的耳朵始终竖着,清醒地旁观事态的发展。人的官感在一种或几种失去时,另外存在的几种或一种往往反而更好使。接着是几个人臭骂了十几句本地难听的话,呆在岸滨有一阵,然后扫兴地远逝了。外地人则见才落水的那位久久没了动静,并未入禅的心焦急起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三步两步急忙往落水处跑去,又猛地一头泅入冰凉的江心……

他东摸西摸,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拽住一块人形的巨物,扯手挠发,托上水面,送至沙滩,又迅速将此人连腰抱起,速速潜回瓜棚那片破窝。落水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死是活,他都顾不得许多了,抢救第一要紧。待将其横放在地铺上,他借着依稀的天籁间夜色,仔细辨认,才知是位姑娘,一位姿色还在上乘的二十几岁的花姑娘。他愣了,这可如何是好!男女须大防,授受不亲。长辈经典都说。看这人齿目紧闭,双脸紫冷,已经奄奄一息,算是有只脚迈进了幽冥殿,须及时救活。可这就得嘴对嘴给她施人工呼吸,就得帮她把全身的湿衣衫换掉——这可如何是好!他头晕脑胀,面红耳赤,心乱如麻,也不管自己亦是衣裤湿漉漉的,亦在发寒打颤,只管在小棚里来回走动。坚持或者说折腾到最后一刻,看看那纹丝不动、形似槁木的可怜伊人,他咬咬牙,心想“还是救人第一”,亦不再顾虑许多,把头凑过去,用手使劲撬开那女孩牙关,便要将嘴触电般对上,先助对方启动心血再说。

还没待他昏昏然、甜甜然吸得三两口,那佯死的女子倏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铺上翻然而起,将他唬得一大跳,赶快退后几步,双眼发直瞪着那人。女子起初亦一言不发,双眼发直瞪着他。只是她惊恐居多,而他疑惶更强。接着,女子纤体耸摇数回,头猛勾下,“哇”地呕出一大滩腥浊江水来,喷得恰正面对着她发愣的他满头满脸,让他激凌地打个冷战,倒清醒过来。女子继而又是感到头重脚轻,五脏六腑若翻江倒海,晃晃状似乎马上要笔直栽倒。男人毫不迟疑,及时迎上去托住她背,让她软软地、稳稳地靠在他肘弯,然后是慢慢放于地铺间。空气归入死一般的沉寂。

听说该晚上两人就是如此这般捱过去的。双方都不开口——其中一个当然是不会说的了;却也没说哑语,没打手势。双方都无动静。双方都相向而坐。双方都彼此对望着。双方都没有睏意。几个时辰既快又慢地往后奔去了。东方欲晓,天大亮哉。第二天据说又是如此;却也不完全如此。第三天据说还是如此,却还是不完全如此。老者这样讲述,作为听众一员的我却有满腹疑虑:他们不要睡觉?不要吃东西?那女子一直没换衣服,不冷么?那男子也没换衣服,也不冷?等等。我不断向老者探询,可老者非但没回答我——我现在想:他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愿回答——还詈训我:莫打岔!于是这答案一直悬揣着,至今我亦只好如此讲述。

总之,几日之后,两人关系似乎便自然而然了。一切平淡、严肃、规矩、平静。女子在棚里住下了,男子则白天才在棚里有所活动,晚上得往棚外落宿;现在想,那只能是打个盹儿。真佩服他白天还有那么大精神,还干得那么多活。两人都一直不说话,也很少对视,日常作息与新陈代谢平淡然而正规地进行。男子白天种植些菜蔬与粮食,去河边弄些鱼与虾、螃蟹与螺蚌什么的。女子在家为他缝缝补补、弄吃的。挺有些像一对老夫老妻过家子了。除开小量不必接触的各自活动外,大部分时候是双双默默地、木木地共坐着。这样的生活便一直坚持着,又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周周旬旬逝去。当然,也不会太久长。因为,很快地,在他们平淡而正规地坚持了一会后,一桩几乎是惊心动魄的事体便打破了这种陌生、尴尬然而严肃得近乎于先圣“坐怀不乱”、千真万确的“相敬如宾”式的神话抑或说奇闻。从而,这清泉一般淡雅的经历有了改观,有了突破。该事件是正常的,早迟的。也是绚丽妩媚的,轰轰烈烈的。我后来唯一不解者:在此事发生前,总该有一段时日。为啥棚外一直就没有不适于男子落宿的因素,即为啥一直没有下雨、蚊咬、落雪、酷热或奇寒,为啥一直不出现时令、气候、天气的大变故,而让它的发生拖后这样一段时日、却不是当即或早一点发生呢?难道导致该事件发生的诸项因素,一直让老天控制着,而一个时期来偏偏迟迟现身,命中注定要在那天?直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本人素来太自作聪明,其实又并非聪明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是出现了,出现在那样一天的夜里。事后男子非常遗憾:既然命中注定有这么一天,则与其那天发生,不如再耽待一会。既然已经耽待过一会了,再耽待一会又有啥关系?甚至一直地耽待下去,耽待下去……直到沧海桑田,直到天荒地老,双方依然“坐怀不乱”,依然“相敬如宾”,那该多好!与其轰轰烈烈之后天窗洞开,真相大白,于是好分好散,匆匆来匆匆去,不如平平淡淡、互不剖析了解,保持一段距离与陌生,从而长相厮守、白头偕老。那该多妙!

但事实终归是事实。这事是出现了,出现在那样一天的夜里。我得老实承认,老者在讲述到这件事时,不过轻描淡写,“点到为止”,甚至是一“口”带过,介绍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而且老者对整个故事的叙述,也是相当的粗疏。他根本没说明:在发生此事前,那男子与女子相处偌长时日,是否有了“日久生情”的可能?因为,后面的故事,总得以一定的情感为基础、为源头方可。人毕竟不同于动物。除了欲望与冲动,人还有更多高级高贵高明高尚高深的东西。我记得,当时老者是这么简单介绍的:“后来,有一个下雨的夜里,那男人在棚外实在受不住雨打风吹,又湿又冷,可又不敢推门进去,虽然门一触即开——门闩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而这个君子,是连门闩也不用防的了。因为此门根本就没有门闩。那陌生女人也一定是在棚内好久都睡不着,受不了的。终于过得一会,那陌生女人主动把门推开,要男人进去了。这回,还是女人多少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那男人进去了,他们终于做成了真正的夫妻。”老者的讲述大致如此,也许还没有这么详细,现代汉语也没有这么标准。并不是我的现代汉语就好,只是老者讲的乃我们老家方言。比如夫妻在老者嘴里就成了“两口人”。不过,本篇是小说,总该有些虚构与加工。对老者简单的介绍,在这篇小说中是该添枝加叶,再细作描绘才行。再说,老者那即使简单的介绍,也总不见得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百分之百的事实。

据我并非过份小题大作、无中生有的想象与设计,当夜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起初,男子照往常般外出睡觉。后来,下雨了。起初,男子竭力挺持着,任凭“雨打风吹,又湿又冷”。他不知道咋办,只好一直挺着。他根本没想过推门进去躲一下雨,尽管门就在身边,也没有闩。后来实在挺不住了,他就蜷成一团,挤进屋檐里(其实是棚顶茅草的小边),不停地发颤,脑海间仅仅盼望雨快停。可江南的雨,是那么好停的,说停就停么?棚里的那位女子,当然也是“好久都睡不着,受不了的”了。就这样过了段时间,在双方感觉中似乎都是许久了;突然,门在男子身后奇怪地、令他惊讶地打开了,这是“那陌生女人主动把门推开,要男人进去了”。男人起初有些惶恐、疑惑,更有些激动、兴奋,但相信更更多的还是矛盾、冲突与紧张。那陌生女子说:大哥,你还是先进来躲一下吧。“这回,还是女人多少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还怪好听的,温柔、甜腻、亲切,有磁性;而又庄重、严肃、认真、有英气。美中不足的是,老者没讲她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话。而男子也终于是进去了,“他们终于做成了真正的夫妻”。

于是,最令人怦然心动、最让人魂牵梦萦、最绚烂精彩、最富有情趣的一段时光到了。同时,这也是最难以处理、最不可避免、最容易让人引起争议、大家又最爱“火中取栗”的一个过程。读者是爱看的,评论家内心里也是爱看的;可读者不会骂“追求低级趣味”,评论家则要如此这般大加批评之——这是读者与评论家的唯一区别。信然,它尴尬、绮丽,是神经中顶顶敏感之一节;同时,它又有必要向读者乃至评论家交待。作者则甘心“火中取栗”了。得到总得以失去作代价。不管是否“追求低级趣味”,把不可避免的东西不必避免地公之于众也是写家的义务。当然,态度优劣、人品好坏、水平高低,所导致的质量迥异,是另一码事。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同途而殊归,然也。笔者并不敢自诩水平就高,质量就好;但是,笔者的态度还算认真,人品也不算太坏吧。

那么,他们是如何“终于做了真正的夫妻”呢?我根据本人的推测,继续着这个故事,并将这段并非低级趣味的过程描述下来。评论家们要说我是为了“追求低级趣味”,才将老者简单的讲述撇在一旁,越俎代庖地大肆渲染,添油加醋、嗜痂成癖,不厌其烦地来进行“少儿不宜”的“不洁宣传”,也行。反正,在我看来,这段过程应该有两种合情理的可能。一种是,如果他们已“日久生情”,一开门,双方一照面;或者,一进门,双方一碰上,便立刻如两团大火炽热地燃起,如正负两电子强烈地吸引,于是彼此发疯般地迎上去,两具饥渴的滚烫的躯体发疯般地死死搂住,发疯般地吮嘴、撕扯衣服、摔倒在地铺上、绞结、扭动……一种是,如果他们尚未进展到“日久生情”的程度,那么女子开了门,男子进了棚后,起初他们还会有些慌张、紊乱、无所适从;然后,也许是那女子,也许是男子自己,进去生上火,烤干湿衣服,暖暖体肤;同时,是一段时间沉默、尴尬、惶窘,以至于怯恐;过后,时间成熟了,心情成熟了,生理成熟了,两人间的异性感应成熟了,在此综合基础上终于酝酿而爆发,不知一个什么条件或契机,或许是女方的一个默许眼神,或许是男方的一个相应冲动,于是双方“便立刻如两团大火炽热地燃起,如正负两电子强烈地吸引,于是彼此发疯般地迎上去,两具饥渴的滚烫的躯体发疯般地死死搂住,发疯般地吮嘴、撕扯衣服、摔倒在地铺上、绞结、扭动……”一具是健壮的粗棱的剽悍的黧黑的火热的有力的男性胴体;一具是纤巧的细滑的柔嫩的红润的但同样火热的有力的女性胴体。后面的情形则一样。只是,第二种比第一种慢几个节拍,慢一段时间。

这会,棚外是暴风骤雨,棚内则春光融融;棚外是冷凉浸人,棚内则宜暖怡热;棚外是凄苦荒芜,棚内则仙界梦境。这就是两人世界,可以浑然忘却一切。不管在何时,在何地,都能恍恍惚惚有如腾云驾雾,缥缥缈缈有如推波助澜。许久,活跃、剧烈、疯狂、交融。最后是复归于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他们“终于做了真正的夫妻”之后,是一段死一般的宁谧。再后呢?据老者讲述,他们是在已经做了几天真正的快活夫妻后;然后,一个什么时间、什么机会、什么条件下,男子才终于不再骗女子,“哑巴”开口讲了话,对她说出了事情真相,自家的难言之隐。可是,我的猜想,即便是当天晚上,男子忍不住地告别“哑巴”身份,向她坦白其真实情况,这种可能性也并非没得。总之,他们是终于互相袒露了各自的真面目,以及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女子先讲;不管是当夜还是以后,这是毫无置疑的。女子是个从北方南下的革命者,在一次偶然事变中被敌人识破,她拼命地逃跑,易容,换衣,拐道,转车,最后窜到了这样一个偏僻窈辽、荒无人烟的地方,敌人也跟踵追到了这里。眼看就得被敌擒获,她别无选择,投江遁死,凑巧为他发现,及时救下了。为了说明什么是革命者,什么是革命活动,什么是敌人,女子当时一定费了不少口舌,方才让男子有所懂得。男子也就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对女子亦由爱生敬起来。

女子讲毕,不知是当时还是过了段时间,男子在恢复自己并非哑子的实况之后,也向女子讲述了他的来历。原来,男子也是北方人,说到底两人还是彻底的老乡。从同一个地方远远走到另外同一个地方,真是缘分了。曾经男子在老家时,与他如花似玉的娇妻同在一个地主员外家作工。可恨的员外一直觊觎着他的美妇,终于趁个机会糟蹋了她。其妻悲愤欲绝,挂梁自缢了。男子亦悲愤欲绝,不久后冒险杀了那员外,并一把火烧了员外家院,逃出乡来,一直在外漂泊,流窜。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只好佯装成哑巴。如今,“俺们都是他乡碰老乡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男子动情地对身边这个既漂亮又有文化气质的,给他带来性爱、温存与生机的女子诉说着。

对这女子的长相,男子当初便感到似曾相识。可那只是意念中一瞬间的疑虑,并不久久放在心上。此刻,随着男子的诉白,女子的面颊一片煞灰,继而甚至阴冷得发紫,男子也未太注意。即使心中还有所疑虑,也不过以为她身体不适,或气候使然。在男子讲完他的故事的当夜,他向她提出性要求,她第一次拒绝了。她还拒绝与他睡在一张地铺上,似乎是避犹不及。自双方第一回有那事以来,男子是第一回被迫再次走出棚外,在星光月色下落榻。他虽有点蹊跷,却并无巨变将至之感。翌日大早,当其酣梦初醒,兴步入屋时,他惊异与失望地发现:她不见了。他发癫般地在附近寻找,河滩、小丘、草坡、村口,都能听到他嘶喊的怪声,绝望而痛苦之极,有似于鬼哭狼嚎般恐怖,在清朗的江晨间回荡。他的精神崩溃,情绪败坏,头发凌乱,喉咙嘶哑,不吃不睡,最后才找到她留给他的答案,或者说唯一一件纪念品:在棚壁上,她用刀刻着几个字:“我是XXX(他杀死的地主)之女。”而靠刻字的棚壁的泥地上,刻字的那把菜刀扔在那,于晨曦中熠熠耀着寒芒。

他全知道了。他傻眼了,耷拉了,蔫瘫了。命运怎么会如此奇怪,如此捉弄他,如此同他开玩笑?他全知道了;可他更想不通了。很有一段时间,他神经不正常似的,或无头苍蝇般东奔西闯;或喃喃自语,时泣时笑;或形如土灰、呆若木鸡,不开言亦不动弹。也许他在等她回来,但她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这段时间过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缄默(与做哑巴区别并不大),孤寂地过着日子。他常常独坐江边,守着潮涨潮落。他一边毫无表情毫无感觉地看着天地景观同他无干的变幻,听着自然万物点点滴滴的声响,一边吹奏着他那凄楚、悲伤、浑厚、醇重的古箫。尤其当夕阳弥江、日薄西岭时,云霞灿烂,渔舟归乡,再伴上他箫音间的悲思恸诉,于晚景中注入一股低郁的基调,这种哀矜之状,是让人见过后久久无法忘怀的了。有时自然界还会有彩虹高悬,鲜艳夺目,美不胜收,引人遐思。而此刻的箫声,则反衬得愈显苍凉,冷落。纵使芷草野蔓中的蟋蟀、苍蝇、蚱蜢、螳螂等虫豸生灵们,也似乎受了这种氛围的强烈感染,三缄其口,鸦雀无息起来。唯有单调重复的涛声浪响。

听老者说,此后那女子一直没回来。那男子则一直孤独地住在那小棚内。一岁又一岁如水般流过去了,光阴被抛掷于河水里,消逝在大浪淘沙、滚滚东去的意境中。再往后,老者不用讲了,我们也不用听了,不用写了。以后便没意思了。以后,那男子是否离去、是否搬进村中、是否尚健在、是否老死此地(对于他则是客死异地),我们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不必要知道。

当初,在鄙人作为还未发蒙的稚童听这故事时,除了觉得它奇异、神秘外,心扉间并无多少触动。孩子的心底,故事只有好听与不好听两类。而如今,当我再次回忆这个故事,并要拿它正式弄成篇什时,我脑海里萦绕的,则几乎全是《渔舟唱晚》似是而非的余韵。尽管,故事里的男子吹的箫,并非用的《渔舟唱晚》古曲;但我想,其精髓,其情感,其特质,那总是大同小异、不谋而合的。因此,当开始动笔写它,以及写的过程中,直到最后写完,我觉得:这题目是安定了,而且我相信这题目也挺不赖;不管里头写得如何。我有这份起码的自信——我算不得一个很自信的人。

再直到正而八经写完此小说,并加以修改润色,将要抄誊好往外送走试试运气时,我又突然想起:莫非这男子就是对我讲该故事的那位老者?甚至,读者会提问:甚至,“他就是作者你本人?”

很有可能。都有可能。

只是老者早已作古。

我呢,还是青年的学生。

而上演这场故事的那片古渡,离我的老家不过两三里地。笔者去年南返度寒假时,还特地抽空到那里去了一趟,以拜访这位沉默是金的自然老人。届时,尽管河滩仍然未有人家,未尝开发,却已经焕发出一线天然的生机了。这便显得不如当年萧条、孤苦。至少,比故事中要好一些。冬日已尽,开春在望矣。

而渔舟唱晚也仍然有,且能较往昔更多地听到。

而且,这调子亦更欢快、愉悦。

(此小说1996年7月26日——8月24日初稿于北京,1996年9月8日——9月14日修改于北京,2002年2月16日——2月23日定稿于南宁。曾获1998年度人民大学文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