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不是冤家不聚头:鲁迅与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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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地凋零的心

一九二三年春天,杭州新新旅馆里,桃花落红满地,梨花漫天飞雪,女学生曹诚英站在桃花树下,满脸绯红凝望那个灯火温暖的窗口,玻璃窗内端坐着她的穿青布长衫的表哥胡适之。几年的离别,使她羞于上前敲门,心事像藤蔓缠绕,如春草疯长,这满地落红,一如她曾经凋零的心。

烛光映照的剪影让曹诚英永生难忘——那一个暗蓝的徽州之夜,她和四个长相喜气惹人怜爱的小姑娘一起,被母亲带到胡适家,做胡适新婚的伴娘。胡曹两家一向是经常走动的亲戚,胡适的三嫂是曹诚英的胞姐,曹诚英便叫胡适表哥。这个小表哥很小的时候她应该见过,某年某月某一天,他们似乎在后山上采过兰花草,漫山坡上全都是兰花草,叶子是绿的,花朵也是绿的,眼睛很难发现,只能凭着鼻子闻,闻到一缕香气,走过去细细寻觅,必定能发现石头后、大树下的丛丛幽兰。那一次表哥采了满满一怀,全编成花环套在她的脖子上。这都是童年的印象,像花香随风而逝,似乎她后来再没见过他。

这一夜胡适就坐在烛光剪影里,曹诚英停在门前,手抚门框,那个俊美面孔的轮廓让她心跳加速,她几乎迈不动脚步。多少次耳熟能详的那个表哥,就是眼前这个飘逸、俊秀的清癯书生,她的脸红了,举步不前。母亲回头招呼她:“快进来,这是表哥,叫表哥——”胡适转过头来,她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那样一双明亮温情的眼眸,像点点火星,点燃了少女心头一团炽热的烈焰。

婚礼上曹诚英就像木偶,或者说恍惚中她以为是自己的婚礼,一夜之间,她觉得心在迅速衰老,像落花后的兰草,不忍再看。回到了家,又回到牢笼与黑暗中,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装病。母亲走到床边,随便问了一句:“你哪儿不好?”曹诚英毫无来由地心酸不止,泪水滴落像秋日的淫雨。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曹诚英大病一场,然后虚弱地来到旺川村后山上,从这里眺望过去,上庄尽收眼底。可是此时胡适已丢下江冬秀去了北平,那是遥远的地方,一如远在天上。曹诚英假装去看江冬秀,到上庄去了一趟。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江家婚礼的喜庆早已消失殆尽,包括地上鞭炮的残屑。胡适亲笔写的对联还保留着新婚的鲜艳,不知让哪个小孩撕掉一角。她靠在门前,江冬秀给她捧来一把花生。曹诚英说:“表嫂,你为何不与我表哥去北京?”江冬秀说:“去,早晚要去的,我怕冷,冬天的北平有多冷啊,要冷到骨子里,我想开了春再去。”曹诚英看着江冬秀,羡慕得要死,在她眼里,江冬秀就是一个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和一个完美无缺的男子生活在一起。

曹诚英怅然若失地回到地窖一样寒冷的家,从冬到春的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就在村后山坡上度过。冬天,山坡上一片皑皑白雪,就像她单纯的心地。春天,山桃花像火一样漫山遍野地在燃烧,一地缤纷,那是她憔悴凋零的心。很快,春雨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雨水似乎一直落到枕上来了,望着徽州漫天飞洒的雨水,曹诚英沉溺于雨水带来的哀伤之中——她一向多愁善感,这多半与身世有关。

她是一个富商的女儿,从小在武昌城曹家祖传的徽州商行中长大,父亲七十岁才有了她,倍加疼爱。可惜两岁后父亲去世,曹诚英回到徽州,受尽虐待。只有当三里外余村的汪静之过来看望她时,她才会露出开心的微笑。汪静之与曹诚英的侄女指腹为婚,按辈分来说,他叫她为姑姑。曹诚英自己也是指腹为婚,她的对象是邻村宅坦的徽商后裔胡冠英,可是这段即将开始的婚姻让曹诚英心如死灰,因为她对胡冠英根本没有一点感情。

不久,曹诚英与胡冠英结婚,这包办的婚姻让曹诚英生不如死。可能是心郁成病,两个月后她得了肺结核。二哥曹诚克当时在美国留学,得到曹诚英的信,一边寄药品为她治病,一边让同学代为联系,将曹诚英安排到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胡冠英也随即来到杭州,就读于第一师范学校。夫妻俩同在杭州,却并没有在感情上有好转迹象,胡母很不习惯曹诚英女学生的打扮,再加上她一直没有为胡家生下孩子,一气之下给胡冠英娶了房小妾。曹诚英无法忍受这种封建旧式的婚姻,更不能面对妻妾俱全的胡冠英,她干净利落地与他离了婚。当时曹诚英情绪坏透了,她的一首诗词是她当时的心境写照:“镇日闭柴扉,不许闲人到,跣足蓬头任自由。”同在杭州读书的汪静之经常来看她,发了疯似的给她写情诗,论辈分她是他的姑姑,曹诚英大怒,撕毁他的诗稿,并给他介绍女朋友,一共介绍了八个,汪静之都看不上,在情思的折磨中,他只是以情诗来替代情爱,后来出版了一部诗集《蕙的风》,风靡一时,也使他阴差阳错地成为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湖畔诗人”。

这一年秋天,汪静之来看曹诚英,告诉她一个消息:胡适来到杭州,就住在新新旅馆,捎口信让她去看他——曹诚英一时心花怒放,冥冥中好像是神灵这样在安排,她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西湖边,好像就是为了赴表哥胡适一个爱情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