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不是冤家不聚头:鲁迅与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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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愁容满面的县太爷

胡传五十二岁那年被调防台湾,这个浓眉大眼、愁容满面的汉子带着十七条火腿、九十个皮蛋、四十支毛笔,还有两坛绍兴酒去了那个海中孤岛。

胡传其实打心眼里讨厌这次台湾之行,他在江苏税务督察任上做得很好,与巡抚刚毅关系也很好,这次调他去台湾,完全是台湾巡抚邵友濂搞的鬼。刚毅向皇帝奏折,想留住胡传,皇上坚决不同意,他只好带着一肚子怨气来到台湾。他舍不得上海的爱妻与娇子,还有小东门内那个温暖的家。漂泊了十几年,一直没有续娶,就是因为生活不能安定。现在在江苏候补,生活稍稍平稳,他就娶了农家姑娘冯顺弟,就是想过平常人的小日子。则结婚不久,他就将她接到上海生活。那短暂的同居时光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那时候胡适刚刚出生,正牙牙学语,胡传空闲时间居多,就教冯顺弟认字。他很有耐心,将红纸裁成一个一个小方块,然后将字写在红方块纸上,写了一千多个。每天晚上,他就在灯下教她认字,那是这个小家最温暖宁静时分。胡适稍长后学习生字,冯顺弟借机温习熟字,有时候他忙起来,她就做代理老师,一字一句教胡适。胡适是极其聪明的孩子,不长时间,就认识了一千多字。胡适后来说:“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抄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最神圣的团居生活的纪念。”

他们一家最好的日子其实是在台湾,那时候冯顺弟年轻温柔,胡传正值壮年,两个人恩恩爱爱如胶似漆。跟随着父母在椰风海韵之间穿行,小小的胡适非常快乐。可这份快乐像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马关条约》的签订将停泊在花港渔港中的乌篷船一下推入惊涛骇浪之中。面对这样的局面,胡传有过悔恨,有过难受,但他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死在亚热带带咸腥味的海风中。初到台湾时,愤恨过后他还是很积极,这是他做人的本分。他乘坐小火车开始了环岛之旅,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那个小小的卵蛋一样的台湾岛跑了个遍。他也真是个积极分子,看到什么就上奏什么,结果弄得许多同僚记大过、丢了官,他自己也累坏了身体。回家看到老婆孩子,他愁容满面。几个跟班的都得了瘴疠死了,他慌了神,怕拖累老婆孩子,赶紧让家人回徽州老家。他也向上呈文,吵着闹着要调回大陆,他很害怕,怕自己像那些随从那样,走着走着就突然倒毙在路旁。他经历过无数次死里逃生大劫大难,但是在台湾他却贪生怕死,他怕自己死在海上,无法还乡。可是,在他的热切期盼中,他的呈文被驳回,不但不许他回大陆,还将他改任“台南盐务总局提调”——又是一桩搜刮民脂民膏的勾当,他痛苦得无以复加,提笔给老师毛大澄写信,恳求这位湖南巡抚出面帮忙,干脆放他“生还”大陆,他想“退归老乡里,仍读我书,庶不自失耳!”

时来运转的事发生在一八九三年,胡传的顶头上司邵友濂顶替了他的老师毛大澄,唐景崧调任台湾巡抚,他如愿以偿去“代理”了台东直隶州知州,也就成了台东县的县太爷。这份官职虽然仍在台湾,但可以稳定下来,安居下来。胡传干得十分卖力,今朝“斋戒求雨”,明日查禁鸦片。转过年,甲午战败割让台湾,平静的生活被战争替代,胡传绝望了。在日本兵攻陷宜兰那天,他写好遗书,一式五份,四个儿子一人一份,冯顺弟一份。冯顺弟的这一份很简单,只说糜儿(胡适乳名)天资聪明,应该令他读书。旁边附了几句话给胡适,要他努力读书上进。他被允许离开台东那天,脚气病已经很严重,偏偏在路上又两次遇到土匪,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到达安平,上吐下泻,身体彻底垮了。坐船三天到达厦门,胳臂完全不能动弹,又三天后他死在厦门。

那年胡适不到四岁,他的记忆相当淡薄,那时候正值初秋新凉,他穿着短裤和背心,与母亲坐在老屋堂前剥毛豆。母亲心不在焉,常常将毛豆米与毛豆荚错放到一起。自从由台湾回到徽州后,她牵挂着远在海上的丈夫,一直恍恍惚惚。几个伯母婶娘也在一旁劝慰,说三先生命大福大吉星高照,这一生经历过九劫九难,最后都平安过来了。冯顺弟只是听着,并不多说话。就在毛豆快剥完时,有人拿来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并非熟悉的胡传之字,冯顺弟起了疑心,心急火燎地折开,当即读起来,当读到胡传客死厦门时,冯顺弟身子往后一倒,连带坐着的竹椅子也倒在房门槛上。珍伯母和婶娘也放声大哭,一屋子全是悲伤绝望的哭声。胡适小手里抓着几颗毛豆愣在那里,他后来回忆说:“一刹那间,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